第二天下午,朱翊鈞又一次來到嚴府。


    嚴府還是一樣的冷清寂寥,死氣沉沉。


    嚴嵩還是那樣的老態龍鍾,有氣無力。


    看他的動作,聽他說話,就感覺比其他人要慢一拍,但是你又會很耐著性子,等著他的慢動作,聽著他的一字一頓。


    “嚴閣老,這是一份彈劾奏章。”朱翊鈞把林潤的那份彈劾奏章的底稿抄件,遞給了嚴嵩。


    馮保連忙接過,走了兩步,遞給了嚴嵩。


    嚴嵩顫顫巍巍的手接過那幾張紙,仿佛有幾十斤,抖動著放到桌麵上,又慢慢地拿起玳瑁水晶老花鏡,晃晃悠悠地戴在眼睛上,再又拿起那幾張底稿抄件,雙手哆嗦著伸直。


    頭歪著,就著窗框裏投進來的亮光,眯著著渾濁的眼睛看了起來。


    看了大約一刻鍾,朱翊鈞把一碗茶都喝得七七八八,嚴嵩終於開口了。


    “世子殿下,這份奏章彈劾老夫與犬子,慫恿皇上,好道誤國,大興土木,勞民傷財;蒙蔽皇上,陷害忠良,疏遠正臣,親近奸邪...


    這份奏章,它參不倒老夫和犬子。”


    嚴嵩非常自信地告訴朱翊鈞。


    “嚴閣老說得沒錯,這份彈劾奏章寫得全是狗屁。


    口口聲聲彈劾的是嚴閣老父子,實際上劍指皇爺爺。要是準了這奏章,是不是說皇爺爺昏庸無道,斂財無度;受奸臣蒙蔽,親小人,遠賢臣,陷害忠良...


    也不知道這禦史,腦袋是不是長在屁股上,居然寫出這麽一份奏章。到底是想彈劾嚴閣老父子,還是想借著彈劾名義,諫君以天下之名?”


    嚴嵩笑了,滿是老人斑的臉上堆滿了皺紋。


    “世子殿下說得對。這些人,隻知道意氣用事,做實事做不得,隻好賣直邀名。”


    朱翊鈞從袖子裏又拿出一份抄件,遞給嚴嵩。


    嚴嵩從馮保手裏接過,有些吃驚。


    “殿下,這是什麽?”


    “嚴閣老,剛才你看到的是禦史彈劾奏章的原稿抄件,這份是遞上去的抄件。”


    嚴嵩雙眼寒光一閃,不做聲地戴上眼鏡,細細地看了起來。


    看著看著,嚴嵩的臉變得鐵青,緩緩放下抄件後,他冷然道:“殿下,這位禦史請教了高人啊。”


    “沒錯。嚴閣老應該猜得出,這位禦史請教了誰。”


    “參劾我兒違抗皇命,從流配之地潛竄迴原籍,繼續花天酒地,有欺君之罪...勾結倭寇,意欲潛逃東倭,有叛國之罪...光這兩條罪名,就足以製他於死地。這份奏章應該請教了徐少湖。”


    嚴嵩跟徐階鬥了十幾年,知根知底。


    “上次老夫力主票擬斬殺通倭的東南五世家,徐少湖就以通倭罪名殺我兒,真是一飲一啄,報應不爽。”


    嚴嵩悲嗆地說道,卷起衣袖,搽拭起眼淚。


    突然猛地抬頭,期盼地問朱翊鈞:“世子殿下,可有轉圜餘地?”


    朱翊鈞緩緩地答道:“嚴閣老,正是上次你在內閣,力主嚴懲東南那五家通倭的世家,我今日才會來的。”


    “世子,你要老夫如何?”嚴嵩顫顫巍巍地問道,蒼老的臉上滿是蒼涼悲哀。


    “嚴閣老,前些日子,徐閣老表弟表侄犯法,被刑部審結,判斬立決和絞刑。徐閣老接到刑部部議奏章,當即就票擬了準行。”


    “世子殿下,徐閣老勾的隻是表弟表侄的命,你卻要老夫勾親兒子的命。我隻有這麽一個兒子,現在發妻不在了,連兒子也保不住了。”


    嚴嵩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朱翊鈞看著他這位八十多歲的老者,坐在地上哭得臉上滿是鼻涕眼淚,心裏有些不忍,但是很快就一閃而過。


    “嚴閣老,皇爺爺給過嚴東樓機會。要是他老老實實在雷州待著,就算有禦史上這份奏章,大家都好為他開脫。


    嚴閣老,你自己說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朱翊鈞的話讓嚴嵩慢慢恢複平靜。


    “嚴閣老,你可是四世同堂,不,聽說你的曾孫給你添了重孫。五世同堂,古往今來,哪位老人有這麽大福氣。


    嚴閣老,你位極人臣,而今又五世同堂,值得了。”


    朱翊鈞一邊說著,一邊揮揮手,示意馮保把嚴嵩扶起來。


    “是啊,五世同堂,難得啊。”嚴嵩在馮保的攙扶下,掙紮著站起來,在座椅上坐下。


    “老夫這個犬子,自視甚高。老夫兩口子,又隻有這麽一個兒子,溺愛了。不過他自小狡詰機智,博聞強記。


    長大後又熟習典章製度,暢曉經濟時務,精力旺盛,能任繁劇。嘉靖二十七年,老夫再入閣,已經快七十歲了。年邁體衰,精神倦怠。又要時常入值西苑,撰寫青詞。內閣大小政事,老夫多與慶兒商議。


    朝野便有了大丞相,小丞相之說。”


    嚴嵩坐在座椅上,絮絮叨叨,朱翊鈞也很有耐心地聽著。


    “老夫與發妻白頭到老,衣食用度都不是很在意。可是慶兒他,貪酒好色,有名字的妾室就有二十七位之多。夜夜笙歌,無酒不歡,吃不得一點點苦。所以才有今日之禍。”


    嚴嵩閉上眼睛,默然了許久,兩行淚水,無聲在他臉上流淌。


    猛地睜開眼睛,看著朱翊鈞,一字一頓地說道:“老夫馬上寫請罪奏章,明早遞進西苑裏,請求皇上對犬子嚴懲不貸,以正國法。”


    好!體麵給了你,你也接住了,那就好說了。


    朱翊鈞從袖子裏又掏出一張紙來,叫馮保遞給嚴嵩。


    “這是...”嚴嵩看了一眼,不明就裏。


    “聯盛祥專做瓷器。在景德鎮有分號,我叫他們悄悄在袁州府一帶,買下三千畝水田,掛在嚴氏宗祠名下,以為祭田。


    按照我朝皇誥國律,嚴東樓再大的罪過,也不會沒收嚴氏宗祠的祭田。嚴閣老想必用不了多久,就會迴原籍,五世同堂,三千畝水田,足以衣食無憂了。”


    嚴嵩震驚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朱翊鈞,顫顫巍巍站起來,想行禮。


    “嚴閣老,你不必謝我。你此前的罪過,自有國法天譴。不過站在我的立場上,你力主斬殺通倭的東南五世家,壓製徐閣老,幫統籌處在江浙立威,進而站穩腳跟。


    算是幫過我。


    而且你是胡宗憲他們的舊恩主。於情於理,我都要給他們一個交代,讓他們良心上過得去,安安心心地跟著我幹下去。”


    嚴嵩搖搖晃晃地彎腰行禮,歎息道:“胡汝貞,遇到明主了。”


    “嚴閣老,事情講完,我就先走了。”


    “老夫送世子殿下。”


    “不必送了。嚴閣老年老體邁,送到書房門口就好了。”朱翊鈞堅持道。


    出了書房,沒走幾步,聽到嗚嗚的哭咽聲,如同荒野上孤魂野鬼的哀號一般,從書房裏幽幽地傳了出來。


    朱翊鈞身子微微定了一下,沒有停步,繼續向前,徑直離開了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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