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府衙,現在成為兵部尚書、總督直浙閩軍務胡宗憲的行轅。


    今晚月明星稀,涼風習習,正是賞月的好時機。


    府衙後院,身穿一身襴衫的胡宗憲背著手站在院中,仰頭看著郎朗明月。


    在他身後的石桌上,擺著兩碟瓜果,還有酒壺一把,酒杯兩個。


    一青衫男子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三十歲出頭,俊朗儒雅,文質彬彬。


    快步走到院中,拱手說道:“胡部堂,喜報。”


    胡宗憲轉過身來,擺擺手,說道:“南宮,不急,坐下來說。”


    青衫男子正是嚴嵩此前的幕僚南宮冶。


    胡宗憲和氣地問道:“南宮,你家眷都安頓好了嗎?”


    南宮冶連忙答道:“迴部堂的話,都安置在蘇州吳縣。”


    胡宗憲緩緩走過來,用衣袖彈了彈石凳上的灰塵落葉,坐了下來:“東南倭患已靖,蘇州再也不會鬧倭,一日三驚了。


    南宮,嚴閣老把你托付給本督,我也隻能這樣安排。如此,才是最妥當。”


    南宮冶聽出胡宗憲話語裏的蕭索之意,連忙說道:“胡部堂,屬下帶來了喜報。”


    “喜報。”胡宗憲抬頭看了看明月,緩緩地說道:“說吧南宮,說說喜報。”


    此時,院外有稀落的鞭炮聲傳來,還有歡唿聲隱隱傳來。


    “捷報喜訊都傳出去了?”


    “軍門,報信官兵是一路疾唿進城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傳開就傳開,好事,台州百姓飽受倭患之苦數十年,也該讓他們開心開心。南宮,說吧。”


    “是,軍門。浙江總兵官,援閩北路軍統領戚將軍急報,十九日,他整軍與閩軍戴衝霄部南下至福清縣以東,臨海山鎮牛田附近。


    倭寇及本地山賊兩萬餘屯壁於牛田鎮,聞到官兵急來,列隊三十裏,擺成一字長蛇陣,意欲官兵擊一處則其餘唿應。


    戚將軍故布緩兵之計,賊寇中計,放鬆警惕。戚將軍布置妥當,分兵三路進攻。福建都司戴衝霄率部從蒼下進剿;一路由戚將軍率主力,從錦屏山進剿,直擊杞店;另一路分兵伏哨於林木嶺,以防賊寇抄襲,另一部分扼守田原嶺、上逕等處,斷倭寇退路。”


    南宮冶記性極好,把戚繼光的報捷書全部一字不差地轉述著。


    “二十一日夜,官軍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杞店的倭巢團團圍住。部將王如龍一馬當先,冒著如雨箭矢衝到寨門前,用肩膀托著敢死勇士朱玨、金科,爬進倭巢,把寨門打開,兵卒們一齊呐喊殺入。


    杞店倭寇被斬殺兩百餘人,燒死溺死四百餘人。戚將軍整軍迴守錦屏山,設伏兵。賊寇忿然不平,分兵夜襲錦屏山,中伏大敗。戚將軍趁機率主力尾追敗軍,殺入牛田鎮。一夜苦戰,斬首五百二十七人,生擒賊酋十一人,燒死溺死賊眾兩千餘人。”


    胡宗憲不喜不悲,捋著胡須說道:“牛田鎮是倭寇在福建最大的據點,此寨一拔,倭寇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覆滅就在眼前。


    元敬(戚繼光)領兵繼續南下了?”


    “是的軍門,戚將軍與戴都司率部南下,與劉將軍、俞將軍會師於興化城下。譚軍門也移駐泉州,就近指揮,務必把盤踞興化的倭寇山賊一舉剿滅。”


    “占據興化城的賊眾,大部分是閩中山賊海盜,倭寇隻是他們假借來威懾人心的由頭。沒有多少真倭。


    盧提督那裏的捷報喜訊呢?”


    南宮冶興奮地說道:“盧將軍(盧鏜)率巡海水師主力,大福船十五艘,兩千料海船二十一艘,佛郎機快船兩艘,在寧波府東南陳錢山海島以東洋麵伏擊。


    六日前攔截八艘海船,全部擊沉。據查,船上載有招募引誘的真倭二千二十五人,船員四百七十五人。水師俘獲真倭五十一人,其中倭酋十五人。船員四十二人,其中知情人十六人。”


    “知情人?”


    “蘇州張家、吳家,嘉興楊家,昆山林家,寧波顧家,這五家出麵,派遣人手去到東倭,招募引誘真倭一批,準備趁我軍主力援浙,再擾浙東。


    軍門,楊會辦給的消息,真準。”


    胡宗憲冷笑兩聲:“楊金水是人精中的人精,在杭州跟東南世家鬥了十年,這些人的狗寶牛黃,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這五家是不滿皇上的海商專營權,準備來個下馬威。隻是為了這個下馬威,搭上一家人的性命,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心生後悔?”


    “軍門,屬下聽說昆山林家與徐閣老是姻親。”


    胡宗憲無可奈何地笑了兩聲:“那又如何?東南世家,牽絲攀藤,用心一數,都能扯上關係。”


    南宮冶眼睛眨了眨,遲疑地問道:“軍門就是因為此事,才心灰意冷?”


    胡宗憲看著他,悠悠地說道:“南宮,嚴閣老把你托付給我,可惜啊,我也隻是這棋盤上的一粒棋子。


    落子為定。一步棋走完了,棋子是死是活,身不由己。嚴閣老權傾天下二十年,最後也是身不由己。”


    南宮冶憤慨地說道:“軍門與世伯截然不同。軍門赤心報國,為君分憂。嘔心瀝血,殫精竭力清剿倭患,肅靖東南三省,活百姓千萬,這些大功,皇上看不到嗎?朝堂袞袞諸公看不到嗎?”


    看著激動的南宮冶,胡宗憲笑了,起身給他倒了一杯酒,然後舉起自己的酒杯,對南宮冶說道:“得南宮如此肺腑之言,胡某心滿意足。就此明月夜景,還有你帶來的捷報喜訊,我們幹一杯。”


    說完,胡宗憲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南宮冶連忙舉起酒杯,也一口喝完。


    胡宗憲站起身來,仰頭看著皓皓明月,黯然說道:“不瞞南宮小友,胡某早就想到了自己的下場。攀炎附熱,甘為奸黨走狗,胡某在朝野士林的名聲,早就不堪。


    今日收到捷報,福建倭患大破,剩下的殘餘也撐不了多久。東南世家招募的真倭,葬身大洋,勾結倭寇的證據也被拿到。內憂外患,終於看到被除掉的希望。


    胡某高興啊,無怨無悔!


    我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竭盡全力了,走不動了。接下來會如何,胡某也不知道,看天意吧!”


    對著明月,胡宗憲欣然念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南宮冶看著胡宗憲雄壯的背影,聽著他欣然通達的聲音,忍不住雙目盈淚。


    他知道,胡部堂自認使命已經完成,在皇上眼裏或許已成了棄子,如同世伯嚴閣老,世兄嚴東樓一樣的棄子,棄之如履。


    今晚胡部堂心灰意冷,卻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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