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不可遏的嘉靖帝提著寬大的道袍,快步走下道壇,在空蕩的殿裏來迴地走動著。


    “混賬!當朕是瞎子,是乞丐嗎!二百三十萬兩給國庫,還腆著臉說,專門撥出一百萬兩銀子給宮裏內庫,給朕修萬壽宮。


    不辭辛勞,為君解憂!混賬!他就是這麽為君解憂的!三百三十萬兩,裝滿三艘船,從南邊遊到北邊,招搖過市,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鄢懋卿,為君分憂,在兩淮為朕,為國庫找了三百三十萬兩銀子!


    黃錦,你說,鄢懋卿在兩淮巡鹽,到底找了多少銀子出來!”


    黃錦答道:“迴皇上的話,前前後後,應該有五百五十萬兩。”


    朱翊鈞從去年就籌劃倒嚴,聽到嚴嵩派鄢懋卿去兩淮巡鹽,找機會提醒了一句,使嘉靖帝起了疑心,要黃錦派東廠密探看著鄢懋卿,還把他真實的賬本抄了一份。


    “可奏章裏隻有三百三十萬兩,兩百三十萬給國庫,還有一百萬給宮裏,給朕。說,剩下的銀子他們是怎麽分的!”


    “迴皇上的話,嚴家一百二十萬兩,鄢懋卿一百萬兩。”


    “聽聽,聽聽,”嘉靖帝提著道袍前襟,狠狠踩著地上的奏章,“都是朕的錢!他們拿兩百萬兩,分朕一百萬兩!朕還要感恩戴德,給他們進官加爵啊!”


    仁壽宮正殿裏,迴蕩著嘉靖帝咆哮的聲音。


    朱翊鈞站起來,扶住嘉靖帝,叫著李芳。


    “李芳,快給皇爺爺拿張椅子來。”


    李芳一骨碌爬起來,搬來一張椅子,朱翊鈞和黃錦左右扶著嘉靖帝,在椅子上坐下。


    李芳又端來一碗參湯,朱翊鈞接過來,雙手端在嘉靖帝跟前:“皇爺爺,犯不著跟這些混賬置氣。錢被他們拿走了又如何?隻要還在大明境內,它就跑不掉。”


    嘉靖帝猛地轉頭看著朱翊鈞,一雙三角眼在他年幼的臉上轉了幾圈,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我老了,還不如一個孩子想得明白。是啊,錢被他們拿走又如何,隻要還在大明,吃了朕的,就得乖乖給朕吐出來!”


    旁邊的胡宗憲聽得心驚肉跳。


    他悄悄看著在一起的祖孫倆,神情複雜。


    恢複常態的嘉靖帝接過朱翊鈞手裏的參湯,緩緩喝下,再接過李芳遞過來的絲巾,搽拭幹淨嘴角。


    “乖孫,你說這銀子叫他怎麽吐出來?”


    “皇爺爺,雁過拔毛,獸走留皮,官場上的陋習,自古到今都有,禁是禁不了。隻是國庫沒錢,皇爺爺叫他們去弄,弄迴來一兩銀子,十二錢入國庫,四錢他們貪了,也沒話說。


    十錢歸國庫,他們吃六錢,也隻能捏著鼻子認。可是他們這麽撈,可不行。東南剿倭要錢,大明處處要錢,皇爺爺為了天下社稷,這幾年省衣節食,結果他們倒闊綽起來。


    昨兒孫兒迴裕王府,聽兩位園丁議論,說他們老家蘇州,有位致仕的官員修養老的園子,一家夥花了近百萬兩銀子。


    太無法無天了!”


    嘉靖帝瞪圓眼睛,失聲問道:“花了多少銀子?”


    “近百萬兩銀子,具體多少孫兒也不知道。”


    嘉靖帝指著黃錦問道:“你管著東廠和錦衣衛,你知道嗎?”


    “老奴接過稟貼,是前禮部侍郎王慕蘭,致仕歸鄉,在蘇州吳縣以大弘寺址拓建為園,前後耗時五年,耗費白銀六十一萬兩,還取名拙政園。”


    嘉靖帝的怒火又騰騰地冒起來:“拙政園,他是覺得朕拙於為政嗎?六十一萬兩銀子,養老園子。禮部侍郎王慕蘭,朕記起來了,嚴世蕃的好友啊。有六十歲了嗎?有嗎?”


    “陛下,王世蘭今年五十三歲,致仕時才四十九歲。”


    “嗬嗬!”嘉靖帝冷笑道,“五十歲不到就要養老榮休了,朕六十了,花甲之年了,還在這裏撐著!一群無君無父的東西。”


    胡宗憲恨不得把耳朵捂上。


    這些話,是自己能聽到的嗎?


    待會皇上會不會把我滅口?


    朱翊鈞扶著嘉靖帝,左手輕輕地給他撫著後背,嘴裏說道:“皇爺爺,不要生氣,是孫兒不好,又惹你生氣。”


    等到嘉靖帝看過來,他往旁邊的胡宗憲努了努嘴。


    嘉靖帝馬上明白朱翊鈞的意思,有些話不能在臣工麵前說。


    他揮揮手,示意李芳:“把胡愛卿的凳子搬近點,給世子也搬一張來,朕和胡愛卿是君臣一心,坐近了說話。”


    胡宗憲連忙磕頭:“臣謝陛下天恩。”


    起身坐在凳子上,離嘉靖帝不到一丈遠,強忍著心中的不適感,一臉的恭敬。


    “東南倭寇,從三十四年鬧到現在,直浙總督換了好幾任,唯獨你胡汝貞,切切實實把浙江倭寇剿了。


    居功甚偉,勞苦功高。”


    “迴陛下,這些都是臣該做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胡宗憲看了一眼嘉靖帝,又問起他最關心的事情,“陛下,那福建剿倭之事?”


    東南倭亂,為禍甚廣,胡宗憲耗費數年心血,終於剿除了浙江倭患,現在隻剩下盤踞在福建的部分倭寇,全功就在此一舉,他不想半途而廢。


    嘉靖帝歎了一口氣,說道:“胡汝貞,剛才朕的失態,你也看到了,國庫缺錢糧。兩淮巡鹽,就巡出這麽點銀子,還被他們貪了一半。


    要是再加派稅賦,吃苦的還是天下百姓啊。為了福建倭患,逼反百姓,兩難啊。”


    嘉靖帝心裏也很猶豫。


    剛才朱翊鈞提醒得對,福建倭患不除,與西洋海商的貿易就受影響,耽誤賺銀子。


    可是剿除福建倭患,又需要大量的銀子,自己的修道宏偉計劃又得延緩一段時間。


    兩頭堵。


    胡宗憲看著嘉靖帝,很想說道,皇上,剛才不是有五百五十萬兩銀子嗎?逼他們吐出來,不就全有了嗎?


    可他不敢說,因為他知道,現在朝廷處處缺銀子用,無數的窟窿需要去填,何況皇上等這些銀子也等了好久。


    三大殿、萬壽宮等道觀宮殿,皇上籌劃了好些年,因為沒錢,營造拖拖拉拉,一直沒有完工。


    這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現在有銀子了,皇上能舍得再吐出來嗎?


    可是沒有足夠糧餉,自己怎麽清剿福建倭寇?


    胡宗憲心急如焚,卻不知該怎麽辦。


    “皇爺爺,剛才聽到兩淮巡鹽一事,孫兒想起一事。”朱翊鈞開口了。


    胡宗憲一愣,聚精會神地傾聽。


    剛才一番經曆,讓他明白,裕王世子不僅極得皇上信任和寵愛,而且心智成熟,一言一行都頗有深意。


    “孫兒想起什麽事?”嘉靖帝揮揮寬大的衣袖,雙手籠在袖子裏,放在上腹。


    “去年嚴閣老他們上奏,說要給朝廷開源,在浙江搞什麽稻改桑,結果一番折騰下來,國庫銀子沒收到幾兩,還惹得東南民怨鼎沸。


    現在皇爺爺嚴令他們去兩淮巡鹽,還敢明目張膽地吞沒近半的銀子。孫兒想來,那稻改桑,平日裏梳理東南賦稅,他們不知道貪墨了多少銀子。”


    嘉靖帝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最後歎了一口氣道:“朕知道這些醃臢事,隻是國事民政還得他們來處理。”


    “皇爺爺,我們暫時管不到他們,但是可以新找一條財路,幫胡部堂把福建剿除倭寇的糧餉給湊齊了。”


    “新找一條財路?”嘉靖帝眯著眼睛沉吟一會,“孫兒你繼續說。”


    “東南值錢的無非是絲綢、瓷器、茶葉,這些東西全掌握在他們手裏。他們賣給西洋人十萬兩銀子,給國庫交一萬兩稅銀,我們也不知道啊。”


    嘉靖帝緩緩點點頭。


    鄢懋卿兩淮巡鹽,讓他傷透了心。


    以前他知道嚴世蕃一黨,手腳不幹淨,吃點拿點卡點,睜隻眼閉隻眼算了。萬萬沒想到,他們膽大包天,再三嚴令下,也敢跟自己三七分,自己三他們七!


    孫兒說得對,這些年他們上下其手,不知道貪墨了多少銀子!


    都是朕的的銀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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