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琴心頭一動,連聲問道:“皇上,要是依你之見,郭勳當如何審時度勢?”


    朱翊鈞笑著答道:“郭勳最大的功績,在於大禮議時,及時站在了皇爺爺這邊。


    嘉靖初年,郭勳、還有上任鎮遠侯顧仕隆,以及當代成國公朱希忠祖父朱輔等勳貴,執掌十二團營和兩官廳,穩住了局勢。皇爺爺才能取得大禮議的成功。


    郭勳持功自傲,不知進退,不明白天時已過,當要謹慎行事.故而有此禍。”


    薛寶琴看著侃侃而談的朱翊鈞,覺得皇上此話頗有深意,似乎在點自己。


    從嘉靖初年勳貴之事,薛寶琴想到了去年皇上處置勳貴之事。


    皇上從隆慶元年開始秉理國政,先是收拾了宗室,而後又收拾了以江南為首的文官士林,最大的倚仗就是武將和軍隊的忠誠。


    勳貴在其中也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所以皇上一直拖到萬曆二年才動手收拾勳貴。


    真要論起來,跟世宗皇帝當初的手段是一脈相傳。


    隻是皇上似乎更高明些,做得也更加有章法。所以朝野上下才會說皇上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朱翊鈞看著薛寶琴。


    她目光閃動,如彩星流溢。若有所思,應該對自己的話都聽進去了。


    自從宋貴妃生下皇長子,後續皇二子、皇三子陸續出世,朱翊鈞到瑤華宮陪伴薛寶琴的時間反而更多了。


    自己舉止不亂,下麵的人心才不會長草。


    這些陪伴日子,朱翊鈞時常說一些國事,潛移默化影響自己的皇後,把自己的治國理念,傳遞給她。


    當然是別有用意。


    朱翊鈞繼續說道。


    “說迴到李福達案。


    當時郭勳正是得意之時,權勢熏天。拿錢辦事,於是順手寫了這麽一封信給到馬錄。


    馬錄原本就惱怒郭勳在大禮議上‘助紂為虐’,接到信後欣喜如狂,可算抓到你小子的把柄了。


    即日上書彈劾郭勳,‘求討書信者,即是知情;黨類受囑者,意圖賄賂’。


    馬錄一開炮,憋了一肚子火的文官們紛紛跟上,炮轟郭勳。更有甚者,因為郭勳插手此案,這些文官就認為已經結案的此案有貓膩,是大冤案。”


    薛寶琴也微微歎了口氣。


    在朱翊鈞身邊待得久了,她也認識到那些文官士子們的真麵目。


    說好聽點是心中的大義公理高於一切。


    說難聽點就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群人。


    嘴裏喊著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可實際上為了大義公理可以不顧社稷安危,必要時可以苦一苦百姓。


    再追究根源,這些大義公理能讓他們名利雙收


    朱翊鈞冷笑幾聲,繼續說道:“京裏的禦史清流們在上疏裏寫道,‘張寅,天下皆知其為李五;李五,天下皆知其為謀反人也。乞將張寅置之重典,郭勳解其兵柄。’


    這些言官清流,各個都是神人,一沒有看卷宗,二沒參與審案,就一口咬定張寅是李五。


    嗬嗬,其實他們的做法一脈相承,打著大義天理的旗號,隻要達到目標,可以不拘小節。


    睜著眼睛瞎說,一口咬定張寅是李五,目的就是要給郭勳扣上一頂包庇逆賊的帽子。”


    “那山西巡按都禦史馬錄呢?他是怎麽做的?”


    朱翊鈞拿起茶杯喝了兩口,繼續說道。


    “祖傳老手藝了。


    馬錄開始重新審案後,一堆的證人,從山西和陝西如雨後春筍般的冒了出來,紛紛指證張寅就是李福達。”


    薛寶琴哭笑不得,“皇上,這也太蹊蹺了吧。此前山西按察司審了近一年,山西各縣和陝西都驚動了,這些證人那時不冒出來,為何馬錄一翻案就全出來了?”


    “可能是被馬錄等人的一身正氣感化了,紛紛站了出來。”朱翊鈞譏笑道。


    講大義天理的人就是好人?就不會構陷汙蔑別人?


    笑話!


    這比坐寶馬奔馳的人都是好人還要荒謬!


    “此案經過五審,越審越複雜。


    清流言官們把它當成一次扳動奸臣的大好機會。


    皇爺爺則認為此案反複,是諸臣內外交結、借端陷勳、將漸及諸議禮者,是對他剛剛獲勝的大禮議的反攻倒算!


    雙方圍繞這件案來迴地拉扯,審到最後,皇爺爺失去耐心,直接下詔,由禮部右侍郎桂萼署掌刑部、兵部左侍郎張璁署掌都察院、少詹事方獻夫署掌大理寺印信,負責第六審。


    很快第六審的結果呈到皇上跟前,薛良誣告張寅,秋後處斬;馬錄、顏頤壽等審案官員犯故意‘入人死罪’,徒四年;眾言官犯誣告之罪,徒四年。”


    薛寶琴愣住了,“這反轉得也太快,太全麵了吧。”


    “第六審絕對有誘供、逼供和屈打成招。”


    “皇上為何如此認定?”


    朱翊鈞鼻子一哼,“所有被審官員全部認罪,所有重要證人全部翻供,能做到這一步,除非桂萼、張璁和方獻夫有神通?


    此案原本是一件經濟糾紛引發的普通案件,很容易就查清楚。


    結果傲慢無知的郭勳介入,文官馬錄把它當成攻訐政敵的機會,雙方紛紛下場,包括皇爺爺在內。


    這案子逐漸政治化、複雜化。


    真相如何,案件當事人是不是誣告和被陷害,沒有人關心。”


    “皇上,這件案子,你覺得誰對誰錯?”


    朱翊鈞看著薛寶琴,斬釘截鐵地說道:“兩者都有錯,還是大錯。皇爺爺看出文官們在此案的用意,就不該一開始就包庇郭勳。


    直接嚴懲郭勳貪贓枉法、幹涉司法的罪名,案子也不會如此複雜了。


    錯過這一步後,皇爺爺在文官們的步步緊逼下,一錯再錯,最後肆意幹涉司法。


    第六審判定結案後,士林文官們更加有理由相信,李福達案就是冤案,是皇爺授意權臣,製造冤假錯案,打擊清流言官等正義之士。”


    薛寶琴對於朱翊鈞出言批評世宗皇帝過錯,絲毫不驚慌。自己的夫君連他的老祖宗太祖和成祖皇帝都敢於指摘,其餘的列宗更是不屑一顧。


    對於世宗皇帝,夫君的皇爺爺,也會指摘批評,但這種批評更多的是遺憾和惋惜,遺憾自己祖父沒有做得盡善盡美。


    那份深厚的情感,能深刻地感受到。


    “皇上,世宗皇帝如你那樣做,就能擺脫困局?”


    “天子是天下共主,最重要的職責是製定規則然後盡力去維護它,這才是他威信和權力最大的來源。


    郭勳的行為就是破壞規則,應該被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偏偏皇爺爺為了維護他的威信,不惜破壞規則,直接下場幹涉司法。他帶頭破壞規則,那旁人誰還會把規則當迴事?


    皇爺爺製定的規則在眾人眼裏成了廢紙,那他豈不是威信掃地、權力盡失。”


    “皇上,那世宗皇帝該如何做?”


    “他擁有最大的權力就是製定新規則。”


    “可是文官還是會鑽規則的空子啊。”


    “完全可以另想辦法。張寅是太原左衛指揮使,是武官軍職,那就叫後軍都督府和錦衣衛去審理此案,合情合理。


    要是言官清流們還死咬著不放,那就是他們幹涉司法,破壞規則,收拾他們就師出有名了。”


    薛寶琴低頭一想,皇上收拾宗室、文官士林,好像就是這個套路。


    收拾宗室,先讓張居正和幾位言官,彈劾江陵城裏遼王的不法之事,然後下詔叫海瑞去徹查。


    海青天出馬,許多宗室都慌了神,亂中出錯,居然敢派人去刺殺海瑞。好了,原本隻是查遼王一家,現在整個宗室都要查一遍,挨個過關。


    當時因為海瑞被刺殺,百姓、士林激憤不已,朝野上下一心,宗室成了少數派,隻能乖乖被收拾。


    到了文官士林,先是讓海瑞查江南南闈案,直接把少部分的江南縉紳和世家,與大多數的讀書人切割開來。


    你們居然無恥地侵占我們的科試錄取機會,比刨了祖墳還要可恨啊!


    南闈案一破,“壞了規矩”的江南世家和相關名士大儒們,成了少數派,被數以萬計的秀才、童生等普通讀書人,以及廣大百姓們喊打喊殺,於是被收拾了。


    去年收拾勳貴,也是如此。


    朱翊鈞繼續說道:“皇爺爺在這件案子上,確實是做錯了。先是郭勳這個王八蛋,貪贓枉法,然後一步錯,步步錯。”


    薛寶琴若有所思地問道:“現在那些士林們又想著翻案了?”


    那些名士大儒們,鼻子就是那麽靈,去年十家侯伯勳貴因不法被除爵,他們就以為要變天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早在隆慶二年,戶部侍郎龐尚鵬上疏,大讚李福達案中獲罪的官員,‘天地有正氣,宇宙有正人,故天網地維,萬古不墜。’


    朕把他叫到西苑大罵了一通,叫他管好鹽糖酒茶專賣,翻案斷案有法司去處置。


    他說自己要秉承心中正氣。


    朕就罵他,你堅持的就是正義?你認為正確的就是真理,你是聖人嗎?孔聖人都不敢這麽說,你比他還牛逼?


    於是龐尚鵬也就不敢吱聲了。


    過了兩月,朕叫錦衣衛、山西按察司司理院配合大理寺重審此案,根據確鑿無誤的證據,判定張寅和李福達不是一人,薛良確屬誣告。


    判案就是以證據為依據,不是以事實為依據。事實是主觀,每個人眼裏的事實是不同的。證據是客觀的,活生生擺在那裏的。


    有了證據為依據後,才是以法律為準繩。”


    薛寶琴嗬嗬一笑,“這就是卓吾先生(李贄)說的辯證唯物主義。”


    “啊,對。”朱翊鈞哈哈大笑。


    “此主義雖然是卓吾先生完善發揚的,核心確實是朕的私貨。大理寺定案後,朕也以父皇的名義,把馬錄、顏頤壽等官,取消‘入人死罪’,但是他們的誣告之罪,沒有取消。


    他們沒有看過卷宗,信口開河。皇爺爺有幹涉審案公正,他們就沒幹涉嗎?”


    薛寶琴問道:“皇上,你如此處置,肯定有人憤然不平。”


    “沒錯。此詔讓不少名士大儒憤然不平。他們不敢罵朕,就尋找其他目標。


    萬曆元年,李師傅(李春芳)、張師傅(張居正)領銜編修的《明世宗實錄》,第一二卷陸續出版刊行。


    其中評價張璁時說其及奉詔鞫勘大獄,獨違眾議,脫張寅之死,而先後問官得罪者亡慮數十人,以是縉紳之士嫉之如讎。


    這群士人儒生找到靶子了,尤其沈萬勳為首的一夥人,四處宣揚李福達案是大獄一案,千古奇冤。


    罵張師傅和李師傅乃欲削滅以泯其跡,恣橫至此,他日必遭慘禍,可謂咎由自取!


    自己堅持的就是正確的,別人肯定是錯誤的。這樣不分是非、顛倒黑白的人,不抓起來,難道留著過年啊!”


    薛寶琴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為沈萬勳開脫。


    朱翊鈞語重深長地說道:“皇後,這些人跟高拱、王遴,跟江南世家們是一脈相承。


    張寅冤不冤,他們一點都不關心,他們隻想利用這件案子,用大義公理,他們最擅長的道德武器,馴服皇權。


    在他們的眼裏,好皇帝是尊理循道,而這個理,這個道,掌握在他們手裏。他們擁有道德的最高解釋權,包括對皇帝的道德評價。


    這就是他們要求的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薛寶琴呆住了,她萬萬沒有想到,朱翊鈞會對她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皇上,你這些話讓臣妾一時恍惚,不知所措。”


    朱翊鈞語重深長地說道:“皇後,你我夫妻一體。朕管著天下,你管著後宮。大明數萬裏江山,在朕百年後會傳給你生下的太子。


    等你生下皇嫡子,再長大兩三年,朕就要離京四處去看看,親眼看看大明的山河以及真實的國情,更要看看朕的新政,對於百姓來說,到底是利還是弊。”


    薛寶琴笑了,“以證據為依據。”


    朱翊鈞也笑了,“對,以證據為依據。對於朕來說,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就是證據。行萬裏路,遠勝過看臣子們遞上來的十萬、百萬封信誓旦旦的奏章題本。”


    皇後,到那時就要由你留在京裏坐鎮。所以有些話,朕必須要跟你講通透了。”


    薛寶琴緩緩地點頭。


    李春匆匆走進來,在閣亭外麵拱手作揖:“皇爺,緊急軍報。”


    “哪裏的?”


    “迴皇爺的話,西北。”


    朱翊鈞馬上起身,“朕先扶皇後迴殿。”


    薛寶琴也站起身,在朱翊鈞攙扶下,走進了瑤華宮正殿裏。


    “皇上勿以臣妾為念,軍國事要緊。”


    “好,皇後好好休息,朕去了。”


    看著朱翊鈞匆匆裏離去的背影,站在殿門口的薛寶琴摸了摸肚子,輕聲道:“我的兒,你父皇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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