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貴妃生下了皇長子?”


    在內閣政事房的張居正猛地站起來,滿臉驚駭。


    “是的老師。”曾省吾額頭上還冒著白毛汗,微微喘著氣,“司禮監發下旨意,通政司轉發內閣、戎政府、理藩院等中樞衙門以及地方,還指明禮部和司禮監,叫備好奉先殿祭祀。”


    張居正喃喃地說道:“皇上有了皇長子,是要去奉先殿告祭父祖。”


    太廟是宗廟,奉先殿是家廟。


    曾省吾輕聲道:“老師,可皇長子是宋貴妃生下的。”


    “那又如何?”


    “萬一皇後生下的是皇女呢?”


    張居正背抄著手,轉出書案,在房間慢慢踱步。


    “皇上才十八歲,皇後也年輕,兩人感情篤深,肯定會有子嗣。”


    “老師,有時候天意難違啊。”


    張居正轉過頭來,目光炯炯,語重深長地說道:“三省,每逢大事要靜氣!”


    曾省吾訕訕一笑,“老師教誨的是。隻是學生靜氣了,有些人卻靜不下來。”


    “靜不下來又如何?這是他們能左右的事情嗎?”張居正切切交待道,“三省,你要切記,以後遇到國政,哪怕是戎政之事,你要當機立斷,敢於發表你的意見。


    但是涉及皇上後宮和子嗣之事,你要三思再三思。”


    曾省吾遲疑地說道:“老師,天家無私事。”


    張居正沒好氣地說道:“天家無私事,可豈是你我能左右的?


    三省,不要學那些迂腐酸儒,國事家事自己事都沒做好,就敢張牙舞爪地對皇上的後宮和子嗣之事指手畫腳。


    什麽叫各司其職?臣子做好臣子的事,不要逾越。後宮和皇嗣事關國本,皇上自會去操心。


    要是做得不妥當,影響到了國政,我們做臣子的再秉誠直諫。”


    曾省吾深以為然,拱手作揖,“學生謝老師的教誨。”


    張居正坦然受禮。


    “老師,司禮監還傳下旨意。”


    “什麽旨意?”


    “順天府和刑部聯辦的假銀圓案,皇上批紅叫追查到底,嚴懲不貸。還有神武社一案,批紅叫嚴查偷逃和漏稅,連同假造銀圓、私藏火器、逾製不敬等案並案處置。


    還點了武定侯、撫寧侯、永康侯、豐城侯、定遠侯、寧陽侯、新寧伯、懷寧侯、應城伯和南和伯十家侯伯名字,稱之為主犯首惡。”


    曾省吾問道:“老師,皇上這意思是?”


    張居正笑道:“敲打勳貴世家,告一段落。這十家被點名的侯伯是駭猴的雞,除爵抄家。”


    曾省吾大驚,“老師,那日皇上在太極殿大發雷霆,怒斥神武社是結黨謀逆,還說出高平陵之變,怎麽一下子就變了?”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當日太極殿皇上怒斥高平陵之變,是在敲打舊勳貴,威懾新勳貴,叫他們以後要安分守己,不可有非分之想。


    皇上怎麽會以謀逆罪名處置勳貴世家呢?世受皇恩、與國同體的勳貴們都謀逆了,皇上在青史上會留下什麽名聲?明煬帝嗎?


    三省,此前皇上處置宗室也是一樣。被除藩和嚴懲的宗室,罪名都是不遵臣禮、逾製、殘害百姓、肆意侵占良田等,有哪一個是謀逆?”


    曾省吾了然地點點頭:“原來如此。前幾日勳貴們如喪考妣、手忙腳亂,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學生還真以為要出大事。”


    “他們是當局者迷,不過很快就清醒過來,成國公誥命和鎮遠侯誥命給宋貴妃進獻黃金魚膠和金絲燕窩。定國公世子出首假銀圓案。這兩件事一辦,他們在皇上那裏過關了。”


    “過關了?”


    “皇上應該早就看某些勳貴們不順眼了。京師地麵上烏煙瘴氣,跟他們無不關係。還有此前侵占衛所和百姓田地、私自開礦.種種劣跡,以為皇上不知道?


    都記在心上,現在老賬新賬一起算。老夫猜測啊,皇上早就布好了這盤大棋,然後看誰醒目,誰冥頑不化。”


    曾省吾搖了搖頭:“聖意難測啊。”


    “聖意難測?那是奸佞小人的苦惱,三省不要學。其實皇上的心意很好測!”


    “請老師教誨。”


    “隻要你用心辦事,辦利國益民的實事,就算把天捅破了,皇上也會幫你撐著。”


    曾省吾拱手道:“老師,學生受教了。”


    張居正捋著胡須,繼續說道:“這件事,你們知道了皇上的心計和手段,但老夫卻看到另一人的心計和手段。”


    “老師,是誰?”


    張居正看了曾省吾一眼,悠然道:“潘鳳梧。”


    “他?老師為何這麽說?”


    “潘鳳梧最先領悟到皇上的心思,開展了風雷行動,大力清查偷逃和漏稅。由著這條線,把勳貴世家屁股底下的那些醃臢事全查出了,幫皇上搭好了戲台,還上台唱起了白臉。


    剛才老夫說成國公鎮遠侯他們突然從當局者迷中醒悟過來,應該有人指點了他們。”


    “老師說潘鳳梧一邊在台上唱白臉,一邊在台下暗地裏唱紅臉?”


    “一出戲,必須有白臉和紅臉,才精彩,才唱得下去。”


    “潘鳳梧一人紅臉白臉全唱了,著實厲害。”曾省吾想了想,提出自己的疑惑,“老師,你剛才說成國公鎮遠侯進獻了魚膠和燕窩,還出首了假銀圓案,怎麽就在皇上那裏過關了?


    學生不是很明白。”


    “宋貴妃背後是誰?”


    “迴老師的話,宋貴妃背後是楊金水、少府監和東南一係,可勳貴們應該站在皇後那邊,所以學生百思不得其解。”


    “孫子兵法有雲,‘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勳貴世家向貴妃進獻魚膠和燕窩,皇後再在皇上麵前說幾句,不就成了勳貴世家奉皇後的意思,向貴妃示好。


    有時候示好,就是表明立場啊!”


    對啊,示好是表示善意,為什麽要表示善意?因為我們跟你不是一夥的,所以才需要表達善意。


    曾省吾馬上就全明白了,“勳貴們向貴妃表達善意,其實是向皇上表明,他們是站在皇後那邊,願意維護皇後和嫡皇子。”


    “對。當初皇上還是太子時,選薛氏為太子妃,何嚐不是這個意思?”


    “定國公世子出首檢舉了假銀圓案,表示他們與為非作歹的部分勳貴做了割裂。雙管齊下,所以在皇上那裏過了關。”


    張居正含笑點頭。


    “老師,勳貴們做這些,可能是得了潘鳳梧的點撥?”


    “是的。”


    “潘鳳梧不是東南一脈的,為何不趁機”


    “為何不趁機把勳貴一網打盡?”


    “是的老師。”


    “狡兔盡,走狗烹啊。


    且胡汝貞、譚子理、戚元敬、俞誌輔等人,出自東南,卻都因軍功封爵,你說他們是東南一係,還是勳貴一派?


    聰明人都會給自己留後路。”


    “學生受教了。”


    張居正又說道:“順天府辦完偷逃和漏稅案後,風雷行動升級,大力查辦橫行京師和京畿各縣的地痞流氓和幫會勢力,肅靖地方,讓百姓安居樂業。


    三省,你是通政使,有上稟下傳、協調各方的職責,完全可以以通政司的名義,行文刑部、錦衣衛、兵部以及京營提督府,出力幫一幫順天府的風雷行動。”


    老師,你這話什麽意思?


    哦,有些明白了。


    老師已經認為潘應龍有潛龍之勢,總有一天會遨遊九天,所以叫自己向他表示善意。


    剛才老師還說了,表示善意,有時候是表明立場


    曾省吾拱手道:“老師,學生記住了,迴通政司馬上就辦。”


    成國公府花廳裏,朱希忠、朱希孝、顧寰、薛翰、湯世隆、宋世恩、吳繼爵等人又聚在一起,除了“大功臣”盧鏜之外,還多了一位定國公徐文璧。


    他奉旨去永陵操辦黃錦後事,現在迴來了。


    朱希忠捋著胡須說道:“司禮監已經下旨了,通政司轉發各衙門,諸位都看到了嗎?”


    “看到了。”


    徐文璧拱手道:“這次多虧了成國公和鎮遠侯居中調度,諸位同袍協力,這才免除了我們一次劫難。”


    朱希忠擺了擺手,“現在迴過神來看,這次是皇上在敲打我們。貴妃和皇後相繼有喜,我們卻一直無動於衷,遲遲沒有表明立場,活該挨這頓打。”


    吳繼爵嘟囔著,“要我們表明立場,皇上支言一聲,我們立馬遵行,何必來這招。”


    旁邊的盧鏜馬上說道:“態度,這是態度問題!”


    “什麽態度問題?”吳繼爵不明就裏。


    朱希忠和顧寰對視一眼。


    對啊,盧鏜在皇上做裕王世子時就跟著胡宗憲、譚綸一並從龍,屬於嫡係中的嫡係。往來非常密切,時常收到皇上的“親自教誨”。


    聽他嘴裏念出的新詞,就知道深受皇上的影響。


    這些都是自己這些舊勳貴世家最缺的!


    朱希忠和氣地說道:“汝寧侯,你說的態度問題,不僅恭順侯不明白,我們也不是很明白,還請給我們講解一二。”


    徐文璧和顧寰也笑嗬嗬地說道:“對,還請汝寧侯給我們講解。”


    看到三位老牌勳貴如此折節,盧鏜心裏樂開了花。


    我在一群新勳貴裏算是笨的,跑到這群老勳貴裏,居然被恭敬請教!


    老夫這虛榮心啊


    滿足了,極大地滿足了。


    盧鏜捋著胡須,臉上的得意洋洋都快蹦到旁邊吳繼爵的臉上,嘴裏卻很謙虛,“我隻是學人口舌,談不上請教啊。”


    “態度問題其實就是你有沒有用心。一件事做沒做好,暫且不說,首先是你有沒有用心去做。


    好比以前我們在東南剿倭,海賊倭寇到處襲擾,我們奔走應付,疲憊不堪,叫苦連連。


    皇上就訓斥我們,說我們態度不正。


    剿倭為的什麽?保家衛國,不讓沿海百姓受刀兵之禍。我們隻是累些辛苦些,百姓們遇到倭寇海賊,就是家破人亡。


    訓斥我們沒有把百姓裝在心裏,忘記自己的職責…


    皇上幾次訓斥教誨後,我們水陸全軍上下,不問敵賊有多少,隻問敵賊在哪裏?”


    嘶——!


    素聞皇上治軍嚴苛,想不到如此嚴苛,難怪我府上的臭小子去軍中曆練一番後,整個精氣神都截然不同,原來是這樣。


    吳繼爵突然開口:“講了這麽多,不就是不要多廢話,幹就完了。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這跟我們表明態度有什麽關係?”


    盧鏜翻了個白眼,實在不想跟這個木頭多話。


    徐文璧說道:“汝寧侯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凡事先論心,心誠則事正…”


    吳繼爵微張著嘴。


    定國公,你一說我怎麽更糊塗了!


    薛翰開口了,“老盧的意思是你都沒那個心,誰知道事到臨頭你會站哪邊?”


    吳繼爵一拍大腿,“還是國丈說得通透,我一聽就懂了。


    這就是態度問題啊,跟我小時候讀書時,念到的‘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是一個意思。”


    越扯越遠了。


    盧鏜一揮手,隨便了,你愛怎麽理解就怎麽理解,我不管了。


    薛翰繼續說道:“此事還要怪我。此前賤內進宮,帶了皇後的話出來。現在想來,皇後曾多少提醒我,要拉著老兄弟們去皇上那裏表個態。


    哎,都怪我愚鈍,不解其意。


    還有我這女兒,以前做姑娘時,多直爽的人。好了,成了皇後居然就不好好說話了,盡給我打啞謎。


    她打啞謎沒錯,可她老父親我也得有那個實力解得開謎。”


    眾人一起大笑。


    老狐狸!


    你閨女給你打的啞謎,你怎麽會解不出來?


    你悶著不說,就是不想做出頭鳥,讓別人以為你仗著國丈,準備領袖勳貴世家。


    難怪這次大危機裏,一向急性子的你反倒淡定得很。


    原本以為你自詡國丈有恃無恐,感情你是早知道你女婿的打法啊!


    害得我們提心吊膽這麽多天。


    必須在醉風樓請我們吃喝玩樂三天,才能消解我們心頭之恨!


    花廳裏洋溢著歡快的氣氛,吳繼爵猛地站起來,雙掌合擊,發出啪啪的聲音。


    “天下太平,南苑走起!”


    宋世恩幾人馬上跳起來,大聲響應。


    “好啊,春萼館據說來了一批波斯和奧斯曼佳麗,會跳肚皮舞。”


    “什麽舞?”


    “肚皮舞,就是露著肚臍眼跳舞。”


    “切,肚臍眼有啥好看的。”


    “好,到時候你要是多看一眼,老子把你毒瞎算求!”


    徐文璧有些惶然說道:“這樣不妥吧。”


    眾人轉頭看著他,“怎麽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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