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貞吉自迴禦史台,張居正和譚綸自迴大明門內閣。


    從長安街拐進進大明門左邊辦公區的大門,馬車走了五六分鍾,在最裏麵一座牌坊式大門前停下,這是內閣正門。


    張居正和譚綸陸續下了馬車,提著前襟,默然無聲地走進大門,進到前院,微笑著互相拱手,一邊直走,一邊向左走。


    張居正直走,來到最裏麵的政事房,張學顏和曾省吾在門口候著。


    “屬下見過張相。”


    “進去說話。”


    進了寬敞的政事房的外間,張居正在上首位坐下,張學顏和曾省吾分坐兩邊。


    等雜役端上熱茶退下後,曾省吾忍不住問道:“老師,今日西苑開會,動靜很大啊。有人說勳貴們被一網打盡,出南華門就被京營的人抓了。”


    “暫時禁居在家。他們啊,攤上大事了。”張居正把神武社案件前因後果,簡略地說了一遍。


    張學顏微笑道:“張相,皇上還是老方子,迂迴包抄,旁擊側敲啊。先是大張旗鼓地稽查偷逃和漏稅,以它為抓手,把最要緊的神武社給揪出來了。


    下官敢肯定,神武社早就被東廠和錦衣衛查明白了,順天府的風雷行動隻是個藥引子,好名正言順地把整個案子引出來。”


    張居正捋著胡須說道:“隻要管用,不在乎方子老不老。


    皇上愛惜自己的羽毛,不願像太祖皇帝那樣,緹騎四出,無故株連。他心懷大誌,要建立自己的祖製。”


    曾省吾嘿嘿笑道:“這次勳貴們算是栽到坑裏去了。


    皇上這次在總戎政使一事上,再三遲疑,態度或左或右,連我都忍不住嘀咕,皇上該不會真要把總戎政使給到勳貴們吧?”


    張居正答道:“皇上是行文武製衡,總戎政使是不會再給文臣了,不過也不會輕易地給到勳貴們,總要循序漸進一段時間。


    胡汝貞、譚子理是最合適的過渡人物。文臣出身,又跟武將們出生入死,壓得住陣腳。還都因軍功封爵,是勳貴。


    有心人心裏都有數。你們沒看,譚子理一直穩坐釣魚台,絲毫不見慌亂。隻是那些勳貴們利令智昏。”


    曾省吾笑嗬嗬地說道,“那些勳貴一直遊離於廟堂,沒有切實體會過皇上的心思和手段,這才著了皇上的道。但凡在皇上手下曆練過,睡覺都要睜大了眼睛。


    隻是不知這些勳貴,有沒有機會總結經驗。”


    張居正看了他一眼,“三省,不要幸災樂禍!


    今日皇上還順手敲打了我們。神武社六十五枝鳥銃,是從浙江地方流失出來的。錦衣衛翊衛司組成專案組,徹查此案。


    棍子敲在浙江地方頭上,又何嚐不是敲在內閣,敲在我們文官頭上。”


    張學顏若有所思道:“皇上的手段越發地跟世宗皇帝像了。”


    張居正答道:“祖傳的!皇上可是世宗皇帝的好聖孫。時不時敲打一下臣子,省得太跳脫了,這肯定是世宗皇帝手把手教的。”


    他捋著胡須,微皺著眉頭。


    “浙江這兩年確實落後了,隔壁江蘇和滬州,蒸蒸日上,越發地繁華。反倒是浙江,這兩年不溫不火。”


    張學顏附和道:“張相,浙江上下這兩年有點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的意思,多虧當年楊金水、譚公、王尚書他們在浙江把基礎打得紮實,才沒有落得太多。”


    張居正搖了搖頭:“那不行。浙江基礎這麽好,進步得太慢就是落後!


    內閣還指望著它把棉布、絲綢和對外貿易再漲一漲。它要是隻想躺在功勞簿上,內閣的期望不就落了空嗎?


    本相看啊,還是領頭人的問題。皇上說得對,國策方略定下來後,最重要的就是各級官員執行了。船兒跑得快不快,全看船長的本事了。


    浙江不行,巡撫徐伯魯(徐師曾)難逃其咎!”


    張學顏和曾省吾對視一眼,小心地說道:“張相,徐撫台長而博學,兼通醫卜、陰陽等,又是石麓公的同科,關係密切。”


    張居正雙眼透著寒光,“子愚是在提醒本相,徐伯魯是李石麓一手提攜舉薦的。這事,本相心裏有數。


    李石麓雖然閑居律政院,但畢竟是前首輔,皇上的老師


    剛才子愚也說了,徐伯魯博學,通醫卜陰陽,偏偏缺少魄力手段。到地方任撫台,監管三司,調和陰陽,要的就是魄力和手段。


    本相想好了,屆時調他迴禮部任右侍郎,兼管民政司,負責醫衛、救濟等事宜。隻是現在本相頭疼的是,浙撫的新人選,不好選啊!”


    張學顏、曾省吾沉默不語。


    譚綸迴到屬於內閣襄理的“辦公室”裏,他的辦公室比張居正的政事房小四分之一,也分前後兩間。


    內閣去襄理和左右議政,改為左右丞的工作正在進行中,左右丞的人選據說在資政局會議上定了下來,現在就等著譚綸挪位子,然後一串的蘿卜開始填坑。


    譚綸剛坐下喝了兩口熱茶,書辦就來稟告。


    “襄理大人,汝寧侯來拜訪。”


    “請進!”


    盧鏜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拱了拱手,一屁股在旁邊的座椅上坐下。


    “快點上茶,渴死老夫了。我還以為譚公去了兵部,白去那裏跑了一趟。”


    譚綸淡淡地答道:“老夫已經把兵部的事,跟鄭禹秀(鄭洛)交接清楚了,還待在那裏作甚。”


    盧鏜看了一眼門口,上半身前探,輕聲問道:“譚公,皇上這次不會下狠手,把勳貴們一掃而空?”


    譚綸看了他一眼,“什麽叫一掃而空?成國公、鎮遠侯、陽武侯不是勳貴?你我不是勳貴?西征和南大洋經略的戚元敬和俞誌輔不是勳貴?”


    盧鏜苦著臉說道:“譚公,我的意思是皇上會不會把二祖列宗冊封的勳貴世家一網打盡?這過於苛刻了吧。”


    “皇上要文武分製,勳貴要分的是戎政府這塊麵餅,他們多了,我們就少了,你願意給他們分嗎?”


    盧鏜想了想,正色答道:“譚公,我是無所謂了。就憑我們在皇上那裏的聖眷,他們再怎麽也搶不過我們啊。戎政府這塊大麵餅,分些邊角料給他們,也可以啊。


    我們現在是勳貴,世襲罔替,傳幾代也跟他們一樣了。現在不拉他們一把,以後誰拉我們一把?”


    譚綸欣慰地笑了,“你個盧大胡子,有情有義。”


    他點了點頭,神情變得凝重,“於情於理,我們要拉他們一把,老夫更要拉他們一把。”


    盧鏜愣了一下,隨即聽懂了譚綸的話。


    有心人都知道,等釣完魚,譚綸就會接替胡宗憲,出任總戎政使,那他代表的就是大明軍方的利益,其中包括勳貴們,不論新舊。


    身在其位,就得謀其政!


    譚綸必須要維護好軍方的利益,否則的話就是不稱職。於情於理,他必須要拉勳貴們一把。


    盧鏜保持上身前探的姿勢,“譚公,有件事要跟你說。”


    “什麽事?”


    “今日進西苑前,我去臨家婆子店吃早飯,潘應龍也去了,就坐在我旁邊,然後叫我給成國公和鎮遠侯帶句話。”


    譚綸眉頭一挑,“什麽話?”


    “宋貴妃。”


    “宋貴妃,就這一句?”


    “是的。我到了南華門,不敢冒然去找成國公和鎮遠侯,左思右想,就在門前打拳,結果還真把朱希孝給釣過來了,順利地把話遞了過去。”


    譚綸笑而不語,心裏還在盤算著宋貴妃這句話,到底什麽意思。


    “譚公,潘應龍這句話什麽意思,我雖然不懂,但肯定是給那邊提個醒的。


    潘應龍這邊叫我遞話提醒,那邊在太極殿把成國公他們的犢鼻褌都給扒拉出來,順勢還把神武社那顆震天雷引線點燃了。


    譚公,他是不是有些.”


    “左右逢源?”


    “對,鼠首兩端,我不喜歡。”


    “潘鳳梧與我們雖然同殿為臣,但是有他自己的職責和立場。他願意私下叫你遞話,還是存了一份善意,凡事留餘地。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啊。”


    譚綸說著話,捋胡須的右手定在那裏,他突然悟到潘應龍遞過去這句話的意思,心裏馬上有了定計。


    “來人!”


    隨從在門口應道:“老爺。”


    “去轉運司,把保衛局遞上的萬曆二年甲六十四號案的卷宗和證物拿來,記得拿抄件,證物拿一部分即可。”


    “是。”


    轉運司類似於路政和航運部門,水陸兼管,是驛站服務公司和客貨運輸公司的監管部門。


    沒一會,一位書辦跟著隨從敲門進來,遞上一份厚厚的文卷,還有一個木盒子,放到桌子上。


    譚綸揮手叫他們下去,指著桌子上的卷宗和木盒子說道。


    “汝寧侯,打開那個木盒。”


    盧鏜打開了盒子,裏麵放著二十幾枚銀圓,跟市麵流通一樣,隻是光澤上似乎沒有那麽亮。


    這很正常,銀圓經過市麵上流通,可能淋雨泡水,可能會被無數人的手摸過,可能掉到泥濘汙穢裏,各種可能都有。


    所以有的光澤明亮,有的光澤黯淡。


    “這二十幾枚銀圓,都是假的。”


    盧鏜一愣,“假的?看不出來啊。”


    “這假銀圓先是幾家驛站收到了,存銀行時被發現。接著又有幾家驛站和兩家客運公司收到類似的假銀圓,他們報了上來。


    老夫把線索轉給戶部和刑部,同時也叫轉運司保衛局查了查,還真查到些東西.”


    不要小看兵部,人家跟刑部一樣都是強力部門。底下的驛站服務公司和運輸公司,大多數是衛所轉過來的,都是軍隊出身。


    轉運司保衛局,下管各驛站和運輸公司的保衛科,職責是保護驛站和運輸公司人貨安全,需要跟竊賊、強盜、劫匪和騙子鬥智鬥勇,能打的很!


    還有一個偵查處,專辦驛站和運輸公司的大案要案,更能打!


    譚綸打開桌子上的卷宗,掃了一眼目錄,從中間抽出一紙抄件,遞給盧鏜,再把裝假銀圓的木盒子推了過去。


    “拿著。”


    盧鏜有些傻眼了,“譚公,我拿著幹什麽?”


    “去給成國公!”


    盧鏜雖然不知道這份抄件和假銀圓有什麽用,但明白譚綸是在出手拉勳貴世家一把。


    他接過抄件,往袖子裏的暗兜裏一塞,再把裝假銀圓的木盒蓋上,夾在腋下。


    “譚公,走了。我現在就去成國公府。想必這些家夥都聚在那裏,一起垂頭喪氣,嘿嘿,我就喜歡幹這活!”


    盧鏜風風火火地離開了,譚綸默然了一會,突然笑著念了一句,“好你個潘鳳梧,以前沒看出你有這麽多心眼。”


    成國公府花廳裏,朱希忠、朱希孝、顧寰、薛翰、宋世恩、湯世隆、鄭崑、柳震、吳繼爵圍坐一圈,各個愁眉苦臉。


    朱希孝、宋世恩、湯世隆、鄭崑、柳震、吳繼爵巴拉巴拉吸著《紅日》牌香煙,青煙一團接著一團噴出來,四下彌漫,很快整個花廳就煙霧繚繞,幾個人就像坐在晨霧裏,若隱若現。


    盧鏜跟著仆人走進來,看到這一幕,忍不住樂了,“兄弟夥,你們在幹什麽?熏肉幹啊!”


    坐在最外麵的吳繼爵連忙揮揮手,把身邊的煙霧驅散,看清楚是盧鏜,神情複雜地問道:“汝寧侯,你來成國公府作甚?”


    “看你這酸溜溜的樣子,老子又不是去你恭順侯府,老子來找成國公。”


    看著盧鏜趾高氣昂的樣子,吳繼爵恨得牙根直癢癢。


    “你是看我們笑話的嗎?”


    “看看你這小肚雞腸的樣子,你們的笑話有什麽好看的?看你們的笑話,老子還不如去醉風樓看那裏的頭牌。


    成國公,我有事找你。”


    朱希忠右手握拳,捂著嘴巴,彎腰咳嗽了幾聲,“汝寧侯,請坐。不要抽煙了,汝寧侯前來,肯定有要事。”


    盧鏜一屁股坐下,裂開嘴笑了,“還是成國公了解我。”


    吳繼爵就是看他不順眼,“你有什麽要事?”


    “我來幫你們的。”


    “你會這麽好心?”


    盧鏜搖頭晃腦地說道:“老夫出生入死,浴血沙場,終於憑借軍功封侯,跟你老吳平起平坐,也是勳貴一份子。勳貴有麻煩,就是我有麻煩。”


    吳繼爵被氣得半死。


    盧鏜話裏的意思我憑借軍功封爵,你老吳是靠著祖上遺蔭才跟老子平起平坐,你有什麽資格質疑老子?


    朱希忠沉聲說了一句,“恭順侯,讓汝寧侯說完來意。”


    吳繼爵屁股挪了挪,身子側向另一邊。


    盧鏜看著吳繼爵吃癟的樣子,心情舒暢,把東西掏出來,“成國公,鎮遠侯,這是譚公托我帶給你們的。”


    顧寰故意問道:“東寧侯譚公?”


    “對,東寧侯譚公!”


    朱希忠看完卷宗,又打開裝假銀圓的木盒,臉色陰晴未定。


    你們逗我玩呢!


    此前叫盧鏜捎帶的宋貴妃一句,我們還沒搞明白,現在又塞了一份假銀圓案的總結報告抄件,還有二十幾塊假銀圓,什麽意思啊!


    你們倒是說清楚啊!


    偏偏喜歡在這裏故弄玄虛,打啞謎,好玩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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