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勳貴們如坐針氈的神態,張居正看在眼裏。


    今天會發生什麽事,以他為首的內閣、禦史台文官集團們,心裏有數,也樂見其成。


    勳貴是武將的魂。


    上萬軍官武將,他們提著腦袋出生入死,最終目標就是軍功封爵,賜鐵劵世襲罔替。


    軍功封爵,這一點讓文臣們十分地羨慕嫉妒恨。


    文臣靠著小毫毛筆字,寒窗苦讀二十年,千軍萬馬才能殺出一條血路,東華門唱名。但這還是第一步,此後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步步艱難步步行。通往內閣的道路上,屍骸累累,一點都不比一將功成萬骨枯差。


    勳貴武將和文臣兩者是有區別的,走的道路也不同。


    道不同不相為謀,兩者是合少分多。


    此前皇上大力整飭文臣,修剪士林,勳貴武將們在暗地裏支持,跑得最歡的就是與勳貴武將關係密切的錦衣衛。


    現在好了,皇上擺明了要收拾勳貴武將們,文臣們自然要籠著袖子,在旁邊看熱鬧。


    張居正眼睛一瞥,看到旁邊下首位站著的譚綸。


    他臉色沉寂,不喜不怒,如山嶽深淵。但張居正知道,這段時間譚綸的日子不好過,壓力很大。


    譚綸的壓力確實很大。


    此前戎政府有胡宗憲領銜統領,一切太平。現在胡宗憲中風倒下,戎政府下麵的五軍都督府還沒怎麽樣,勳貴們卻炸開了禍。


    有心人都知道,胡宗憲病休致仕,戎政府理所當然是譚綸繼任。


    這一點譚綸心裏也有數。


    可皇上遲遲不公布戎政府總戎政使接任人選,京師傳言滿天飛,勳貴們越發地蠢蠢欲動,尤其是二祖冊封的舊勳貴,希望借著這個機會,迴到廟堂之上,進入到大明最高決策層裏——資政局。


    譚綸知道皇上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的身份非常尷尬。


    文官出身,卻要肩負起武將首領的職責。


    既然尷尬,那就兩不相幫。


    打定主意,譚綸眼睛往旁邊一瞥,看到文臣群裏的潘應龍。


    三十多歲的他,在一群四五十歲的尚書正卿裏,顯得格外年輕,年輕到令人嫉妒。


    這是他通往內閣資政之路啊。


    胡宗憲當年叛出嚴黨,不為嚴黨所容,也不為清流們所容,隻能托庇於皇上翼下,把孤臣做到底,最後成為戎相,位極人臣。


    張居正在江南三大案,坐視恩師徐階毀家滅門,不發一言,進而與傳統士林割絕,完成了一次大轉身,也納了一份非常耀眼的投名狀。


    於是穩為政相,位極人臣。


    自己又何嚐不是,不黨不群,一開始就是孤臣,一直到現在。


    現在潘鳳梧成了皇上的表妹夫,成了外戚,想要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就必須做出取舍選擇。


    位極人臣,這個位置不好坐啊。


    潘應龍看上很平靜,站在文臣裏默默無聲,但他內心沒有那麽平靜。


    自己今天這一步走出去,就再也邁不迴來了。


    在皇上眼裏,被器重的重臣不能鼠首兩端,不準左右逢源。


    曆朝曆代,權臣不都是這樣嗎?


    遠的不說,近的嚴嵩一黨,除了部分黨羽,與占大多數的“清流”格格不入,生死仇敵。自己要想成為政相,想一步步走進資政局,執掌內閣,就必須與執掌兵權的武將勳貴們割絕開來。


    這是皇上的規矩!


    潘應龍感受到對麵勳貴們投來的目光,大多數非常不善,有的像毒蛇的眼神,有的像猛虎的眼神,有的像惡狼的眼神,各個都不善,都想上來狠狠地咬上自己一口。


    潘應龍長舒了一口氣,突然微微一笑了。


    事到如今,他反倒全部想開了。


    就這樣吧。


    朱翊鈞一陣風似地走了進來,快步走到禦座上坐下,左右兩班齊刷刷地向右向左轉,麵朝禦座,高叉手長揖。


    “臣等見過皇上!”


    “諸位臣工平身。”朱翊鈞虛扶了一下,掃了一眼,看到了“鶴立獸群”的成國公朱希忠。別的勳貴或蟒服,或飛魚服,或鬥牛服,或麒麟服,唯獨他一身仙鶴官服。


    朱翊鈞知道,這是皇爺爺賜給他的。


    當年他和陸炳極得皇爺爺器重,便各賜下一身仙鶴官服。


    仙鶴官服原本是文官一品大員的常服,但是皇爺爺崇玄好道,認為仙鶴是非常吉祥之物,便以此官服恩賜寵幸之臣,後來搞得嚴嵩、徐階等一品文官們,不敢輕易穿仙鶴官服。


    今天朱希忠卻偏偏穿著這身官服,站在殿上。


    老狐狸,真是老謀深算!


    等眾臣站定,朱翊鈞開口道:“今天把諸卿請來,是有件大事。


    順天府搞了一次風雷大行動,集合了京師稅政稽查局、鎮撫司京畿局和警政局,聯合執法,清查偷逃和漏稅。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啊,查出了上千家碩鼠蠹蟲。這些碩鼠蠹蟲,大規模的偷逃和漏稅,總金額高達七百萬圓,初步核算逃稅漏稅一百五十萬圓。”


    朱翊鈞看了一圈眾人,“一百五十萬圓。朕的少府監每月按時納稅,年年都是戶部稅政司納稅模範戶。


    宗室有納稅,勳貴也有納稅。大明上到朕,下到庶民,全部要依法納稅,這是朕定下鐵律。


    偏偏有人當朕的旨意是放屁,硬是要高難度挑戰,敢挑戰稅警總隊,挑戰稅政司,挑戰大明稅法,挑戰朕。


    好,朕就讓他求仁得仁,求錘得錘!”


    聽到朱翊鈞這語氣平和,但字詞裏殺氣騰騰的話,滿殿文武都心驚膽戰。


    皇上的語氣越是平和,殺心越大。


    “潘應龍。”


    “臣在!”


    “把順天府風雷行動第一階段成果,念給大家聽。”


    “遵旨!”


    潘應龍不慌不忙地從袖子裏掏出一份文卷,巴拉巴拉在殿上念了起來。他的聲音清脆明亮,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在殿內迴響著。


    “順天府風雷行動,以京師稅政稽查局為主,鎮撫司京畿局和京師警政廳輔助,曆經兩個半月,共查處偷逃稅一百二十六項,漏稅二百四十九項,涉案人員六百四十九人.”


    潘應龍巴拉巴拉說了風雷行動辦案情況,然後又點出大案要案。


    “其中以安良行和楚悅軒這兩大案最為典型。別人好歹還是偷逃和漏稅,這兩家直接是不知大明稅法為何物,不知京師稅政局在何方。


    膽大妄為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我們在審訊過程中,發現涉案主犯如此目無王法,最重要一點就是倚仗身後有權貴撐腰.”


    好了,戲肉來了,潘應龍你小子開始圖窮匕現了。


    “我們在嚴查案犯幕後主使者時,期間還出現命案,安良行執牌人兼大掌櫃修齊廣,重要主犯,被人殺死在專案拘押所裏,而後他的妻小被人殺死在宛平縣城裏.


    專案組眼皮子底下,光天化日,居然敢殺害案犯和其家眷,可謂是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殿裏一片寂靜,眾人不由自主地看向朱翊鈞,等待他對這件事的定性。


    “好膽!”朱翊鈞開口了,語氣還很平和,但雙眼透著淩厲的光,“大明王法在這些人眼裏,真成了擦屁股的草紙了。


    依法納稅,朕都囊括其中。這些人為什麽認為他就能免除?難道他們比朕還要至高無上?”


    好家夥,熟悉的場麵又要出現了。


    皇上又開始施展他的拿手絕技,拔高了扣帽子。


    但是皇上說得又沒毛病。


    他依法納稅了,你卻敢偷逃和漏稅,難道你比皇上還要尊崇?


    殿上眾人不由地想起皇上此前在會議上一再強調的話:“我們的文武官員做實事,解決問題,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以身作則。隻要把這條做到位了,許多問題就迎刃而解。”


    果然沒錯。


    皇上以身作則,依法納稅,標杆一下子就立在這裏了。


    你偷逃和漏稅,你比皇上還牛筆?馬上從不起眼的偷逃和漏稅變成了藐視皇上,性質完全不同了。


    大不敬!


    十惡不赦的大罪啊!


    不服,那就問你,皇上繳沒繳稅?


    不管多少,他就是繳了,每年都會把少府監名下各工商企業的繳稅條目,以稅政司的名義在《皇明朝報》、內閣的《中國政報》上刊登。


    白紙黑字啊!


    皇上都繳稅了,你居然還敢偷逃和漏稅?


    膽子真肥!


    聽到朱翊鈞這麽說,有些人心裏拔涼拔涼,完了,這迴在劫難逃了。


    有些人欣喜如狂,瑪德,老子可算把這潭水攪渾了。


    朱翊鈞開口把案子定性後,右手指了指潘應龍,“說,是誰如此膽大妄為?”


    “迴稟皇上,專案組幾經波折,徹查到安良行幕後大東家是永康侯府公子徐文爍,二東家是鎮遠侯府公子顧承祖。楚悅軒幕後大東家是武定侯公子郭應墉,二東家是成國公府公子朱應楨。”


    眾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背景這麽硬啊,難怪這兩家敢囂張到視稅法為無物。


    左邊文臣們的臉上紛紛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勳貴們這次玩得這麽大?準備一把自爆,讓皇上殺得個幹幹淨淨?


    噗通一聲,永康侯徐喬鬆越眾上前幾步,跪倒在丹墀前。


    “啟稟皇上,臣教子無方,還請皇上嚴懲不殆,警示世人。”


    接著武定侯郭大成上前,跪在徐喬鬆身邊,磕頭認錯。


    顧寰看著兩人的背影,心裏忍不住罵了一句。


    豬腦袋,也不知道那些人給你們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們親自下場,拉著我們一起下水,好把水攪渾,讓那些人喘口氣,然後圖些迴報。


    你以為隻是偷逃和漏稅,小小罪責,隻需要把“不肖子”交出去,永康侯府就能平安無事了嗎?


    錯了!


    皇上授意潘應龍以追查偷逃和漏稅為名,挖地三尺地查,如此大費周章,真為了這一百多萬圓稅銀?


    你真是太不了解我們皇上了。


    也是,此前你們一直處在朝堂邊緣,沒有親身體會過皇上的手段,以為不過如此。


    嗬嗬!


    你們自己想尋死,幹嘛還要拖累我們啊!


    顧寰一轉頭,看到成國公朱希忠看向自己,一臉的無可奈何。


    我們千小心萬小心,提防皇上什麽時候對我們勳貴進行修剪,偏偏你們這群豬隊友,不知死活地往前鑽。


    你們以前不知道皇上心計有多深沉,手段有多高明,今日肯定會讓你們體會到。隻是今天體會,你們一定來不及品味,隻會後悔。


    撫寧侯朱崗、豐城侯李環、寧陽侯陳大紀、新寧伯譚國佐、懷寧侯孫世忠、應城伯孫文棟、南和伯方應奇續上前,噗通跪了一排,嘴裏都是說著管教無方,府裏出了不肖子,請皇上嚴懲不殆。


    張居正等文官聽著心裏暗暗好笑。


    你們這是請罪嗎?


    你們這是在玩法不責眾!


    這一招都是我們玩剩下的!隻是你們勳貴還沒有我們文臣人多。


    你們遠離朝堂許久,醉生夢死不聞窗外事,根本不知道我們皇上是多狠的人。


    隻要你們舍得死,他就舍得埋,不管多少人,他都能挖足夠大的坑,把你們全埋進去。


    笑完之後,張居正、趙貞吉和譚綸心有所悟。


    如果說這些勳貴是被人當槍使了,那背後的人是誰呢?朝堂上有沒有人在打配合?今日殿上站著的人裏,會不會也有幕後內應?


    這一招圍魏救趙玩得巧妙啊!


    天下士林,莫盛過江南。三大案一興,翹首冒尖的世家、名士、大儒大部分被掐了,士林一蹶不振。


    然後張四維打著文化建設委員會的旗號下江南,原本大家還不知道他去幹什麽,結果一篇《大明不需要亡國之學!》直插心口!


    他是去刨士林的根!


    那邊真得要喘不過氣了,所以才彎彎繞繞,借著胡宗憲病倒的機會,搞出大事情,把水攪渾。


    不想皇上指使潘應龍利用查稅,清查京師五城以及京畿地麵地痞、幫會等勢力。這些地頭蛇,除了跟原五城兵馬司關係複雜之外,多半也跟坐地戶,勳貴世家們有瓜葛。


    劍指何方,有心人細細一琢磨就能推測到。


    於是順水推舟,不知用什麽法子說服了徐喬鬆等勳貴,讓他們下場蹚渾水,還畫蛇添足地把成國公、鎮遠侯、西寧侯、恭順侯、武安侯、安遠侯這些跟東南係走得比較近,在皇上還是太孫時就“從龍”的勳貴拖下水。


    你們以為自己是孫悟空,可以大鬧天宮,卻不知皇上是如來佛祖,你們再怎麽蹦躂,還是在他的手心裏。


    張居正三人對視一眼,繼續保持沉默。


    英國公張瑢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地看向朱希忠和顧寰。


    怎麽迴事?


    這是認罪嗎?


    這簡直就是在示威!


    這些豬隊友知道死字怎麽寫嗎?


    朱希忠和顧寰迴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


    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度自絕人。


    我們也沒辦法。


    這時,朱翊鈞開口了。


    他看著朱希忠和顧寰,意味深長地問道:“永康侯他們都請罪了,成國公,鎮遠侯,你們兩位意欲如何?”


    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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