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聞聲抬起頭,看到李春芳站在門口,連忙放下筆,從書案後麵站起來,拱手相迎道:“元輔來了,快請坐。”


    見他如此客氣,李春芳一時不好再發火了,氣唿唿地走進屋裏。


    張居正站在門口,嚴厲的目光掃了一圈。


    聞聲聚在走廊上圍觀看熱鬧的書辦小吏們,嚇得脖子一縮,紛紛迴去自己辦公室裏。


    周圍頓時變得空蕩寂靜。


    張居正對門口的長隨說道:“上茶,然後看住了,不準任何人靠近。”


    “是。”


    張居正在門口從長隨手裏接過茶杯,雙手捧著,親自擺到李春芳桌邊,朗聲問道:“元輔,何故生這麽大的氣?”


    “叔大啊,當下什麽時機,你知道的,何必火上加油?”


    “元輔,何為火上加油?”


    李春芳拿出那本吏部題本,甩到桌子上,怒氣衝衝地說道:“你們吏部出了這麽一份題本,借口考成不合格理由,停了兩百三十一位京官的職。


    看看裏麵有誰,王遴、丁士美、郜永春、程文義、李宥、趙中義、張翀、董傳策張叔大,你想幹什麽!”


    張居正也不藏著掖著了,“子實兄,很簡單,叔大不想讓這些人參加二月初一的朝會,不想讓他們在皇上第一次朝會,形同登極大典的朝會上,興風作浪!”


    “荒謬!糊塗!”李春芳急了,“你這樣就能堵住眾人悠悠之口嗎?”


    張居正今日借口在吏部試行考成法,部分京官考成不合格,按照考成條例暫時停職,參加學習班學習一段時間後再重新上崗。


    吏部停職名單裏,有六部諸寺確實考成不合格者,也有王遴一黨。


    既然你都被暫時停職了,那肯定就沒有資格參加朝會了。


    承天門你都進不去,還什麽當眾上彈劾奏章?


    李春芳繼續說著張居正,“怎麽了,你想如皇上說得那樣,解決不了問題,把製造問題的人解決?


    叔大,你這是自絕於士林!”


    張居正歎了一口氣,“子實兄,你到現在還心存僥幸啊。我卻是一絲絲僥幸都沒有了。推行新政,已經進入到你死我活的場麵了。”


    李春芳一愣,很驚訝張居正居然把情況說得如此嚴重。


    “叔大,你為何這麽說?”


    張居正起身,從書架裏取出幾本書,走迴來遞給李春芳。


    “子實,你看看。”


    李春芳接過來一看,是幾本話本書,再看封麵上的書名,臉色不由一變:“《徐侍郎報應記》、《張閣老華綺錄》、《西苑春夢》。


    這.這是什麽?”


    張居正臉色難看地說道:“《徐侍郎報應記》,說某朝有位徐姓侍郎,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落難時曾經被某佛刹知客僧輕視奚落,於是懷恨在心。


    後入胡督憲幕府為友,逐漸飛黃騰達。某一日夜宿杭州某名妓家中,悄悄竊得她的一隻繡花鞋,然後呈到該督憲跟前,說是從某佛刹某知客僧僧房裏搜出。


    該督憲不分青紅皂白,下令把該僧人抓捕,斬殺於轅門外。


    後該侍郎平步青雲,官至侍郎,還討得美人為續弦,十分得意。不想某日迴家,突然隔著窗戶,看到其妻與一英俊僧人相擁在一起,嬉鬧調情。


    徐侍郎勃然大怒,拔出腰刀衝進去,卻發現房裏隻有其妻,不見僧人。質問其妻,卻不明其究。


    過了幾日,徐侍郎迴家,猛然發現其妻與那位英俊僧人同眠於床榻之上。見此情景,徐侍郎怒不可遏,拔出佩刀殺死奸夫淫婦。


    被聞聲趕到的丫鬟仆人拉住徐侍郎,這才發現床榻上隻有其妻屍體,僧人不見蹤影。


    殺了人的徐侍郎被胡督憲包庇,給其妻胡亂報了個染病暴斃之名,匆匆下葬。沒過多久,又取了一位年輕貌美女子為妻,繼續逍遙快活。


    後府上來了一位遊方高僧,告訴徐侍郎,這才知道是被冤死的僧人前來報仇。


    此乃《徐侍郎報應記》,石麓公,你說這位徐侍郎是誰?那位不問青紅皂白濫殺無辜、又徇私包庇的胡督憲又是誰?”


    李春芳臉色凝重地答道:“徐文長,胡汝貞!”


    張居正繼續說道:“《張閣老華綺錄》,說某朝有位張閣老,人稱江陵神童”


    李春芳聽到這裏,不由愣住了。


    說得這麽明顯,你怎麽不直接指名道姓啊!


    “此閣老一頓午餐,廚房做了一百多道菜,水陸齊全,耗費上百金。張閣老卻拿著筷子坐在那裏說,素淡簡陋,無從下筷。


    又此閣老最是怕熱,暑夏夜晚最是難熬,往往被熱得徹夜難眠。於是有地方某巡撫,獻上一件竹夫人。說是用百年的湖廣湘妃竹,精製而成,周邊遍飾天山墨玉,耗費千金。


    閣老抱著竹夫人入睡,再酷熱的暑夜,也猶如冰雪仙子在懷,酣暢通宵。石麓公,寫得如此明顯,此位張閣老是誰,不言而喻了吧。”


    李春芳陰沉著臉點點頭。


    張居正繼續說道:“《西苑春夢》,說某朝有位皇子,深居西苑,地方獻上七位美人.”


    李春芳一拍桌子,厲聲道:“好了,不用說了!”


    張居正見到李春芳動怒,繼續說道:“石麓公,依仗手裏文筆,無中生有、顛倒黑白、汙人清白、造謠生事,不正是那些人的拿手好戲嗎?


    這些話本印刷精美,與那些小冊子、揭帖同時散布大江南北。石麓公,他們把我們視為嚴嵩一類的奸黨,不惜筆墨,敗壞我等名聲。


    你說,此事還有緩解的餘地嗎?”


    李春芳痛苦地閉上眼睛,喃喃地說道:“他們這是做什麽啊?不僅侮蔑朝廷重臣,居然還敢以宮闈隱私侮蔑皇上。


    取死之道啊!取死之道啊!”


    張居正對李春芳說道:“子實兄,暗潮洶湧到了這個地步,難道還要陛下為我們遮風擋雨嗎?


    子實兄以前對弟說過,舊路難走,新路更難走!可是不管多麽難走,也不能事事都要陛下為我們斬荊披棘。


    他們要戰,那就戰了!


    新政改革,以後我們還會遇到更多的兇險,總不事事息事寧人啊!不狠狠來上一炮,陰霾妖塵怎麽能驅散!”


    李春芳睜開眼睛,看著張居正,神情複雜,“叔大,還是你有擔當。”


    張居正答道:“主持新政改革,擔當是第一要緊之事。”


    李春芳搖了搖頭:“叔大,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你今日行此舉措,就是與那些人徹底撕破臉皮,再無緩和餘地了。”


    “子實兄,叔大自從皇上手裏接下新政改革之事,就抱了破釜沉舟之心。”


    李春芳猛然明白,張居正如此猛烈的反擊,也是做給皇上看的,展示他堅持新政改革的決心。


    想到前段時間張居正與高拱之間,對新政改革主導權的明爭暗鬥,李春芳幽幽地長歎了一口氣。


    丁士美、郜永春怒氣衝衝地衝進王遴府邸書房裏,“卑鄙無恥!虧得張叔大也是江陵神童,進士庶吉士出身,居然行此下流招數!


    無恥!卑鄙!”


    王遴一臉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坐在旁邊的張翀、董傳策對視一眼,覺得有些泄氣。


    張居正不僅是閣老還是吏部尚書,奉詔試行考成法,按製處置,你還真拿他沒辦法。


    你可以去申述,但是二月初一一過,什麽時候再開早朝,誰也不知道。


    時機一失,沒法發動致命一擊,前些日子的辛苦籌劃就全白費了。


    郜永春焦慮不安地問道:“繼津公,怎麽辦,我們都準備好了,朝會上的奏章來迴潤色了十幾遍,現在也遍示了親朋好友,現在連承天門都進不去,還怎麽當眾彈劾?”


    王遴心裏也著急,但他知道不能表現出來,否則的話人心就散了,隊伍更不好帶了。


    “慌什麽!朝中正義之輩,比比皆是。張叔大停了我們這些人的職,還有其他的同仁前仆後繼。”


    董傳策好奇地問道:“誰?還有誰?我看了吏部公布的名錄,吾等八十一位同仁,被一網打盡,全部停職,入學習班學習一月。”


    王遴看了他一眼,心中憤苦。


    我怎麽知道還有誰,我還要去現找!


    當初看到有近百人願意一起在早朝上上疏彈劾,覺得穩操勝券,就沒有再多聯絡。萬萬沒有想到,張居正居然來了一記狠招!


    直接不讓我們進承天門!


    王遴沉住氣說道:“現在奸黨瘋狂反撲,事態嚴峻。為了不走漏風聲,老夫就不在這裏說其他同仁們的名字。


    待會老夫去聯絡他們,讓他們代我等上疏。不用慌,我等正道之士眾誌成城,萬眾一心,一起發力,定能扳倒奸賊佞臣!”


    丁士美、郜永春、張翀、董傳策麵麵相覷。


    大家甘冒舍家棄業的風險,真的是一心一意為聖教,為所謂的天理正道嗎?


    開玩笑,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要那麽幼稚!


    現在新黨之人,占據要職,翰華清流被排斥冷落,要是再不趁著這次天降異象的大好機會狠狠反擊,以後就沒有大家的容身之處。


    不把這些奸佞新黨逐出朝廷,不空出顯要官職來,大家怎麽報效朝廷?怎麽為大明江山社稷做貢獻。


    可是現在大家被張居正打了一記悶棍,都有些氣餒。


    眾人看著一臉天高雲淡的王遴,心裏在暗暗揣測。


    王繼津說的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


    葛守禮和張四維也第一時間找到了高拱。


    “這個張叔大,真是.”張四維原本想說張居正有魄力,但腦子轉得快,怕刺激到高拱,連忙改口:“膽子大!居然挾公權以報私怨啊!”


    高拱這幾日有些魂不守舍,聽了張居正的話,恍惚了一下才慢慢地答道:“張叔大器滿而驕。


    而今群小激之,便虎負不可下,魚爛不複顧。才行此下招。”


    葛守禮掏出幾本書,擺到桌麵上,皺著眉頭說道:“肅卿,鳳磐,你們看,這是從南邊傳來的話本。


    你們看看這話本的名字,《徐侍郎報應記》、《張閣老華綺錄》,還有這本不大敬的《西苑春夢》。


    王繼津他們這次實在太過分了!張叔大此舉難保不是西苑動怒啊!”


    高拱拿過這幾本書,匆匆掃過一遍,臉色一變,露出厭惡之色,狠狠摔在桌子上,破口罵道。


    “王繼津這些人,是黔驢技窮嗎?這膽子也大得沒邊了,還《西苑春夢》!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賬玩意!”


    張四維接過那幾本話本,前麵後麵翻來覆去看了幾迴。


    他文采斐然,出過十幾本書,對印書之事十分熟悉。拿著手裏的話本來迴地看了幾遍,越看越熟悉,心裏突然想起一事,猛地一驚。


    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高拱。


    看到他還在一臉憤然地怒斥著這些話本書的作者、印匠和書商,張四維心頭一動,原本想說的話,又咽迴到肚子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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