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和宋公亮聯袂進來時,朱翊鈞還在埋頭寫字。


    兩人站在門口,沒有出聲,靜靜地等待著。


    朱翊鈞隻是簡單寫了一行字,夾在那份文檔裏,一起交給了祁言。


    “送去內閣,給首輔李老先生。”


    “是。”


    朱翊鈞起身,轉出書案,等馮保和宋公亮行完禮,揚揚手。


    “走,陪孤出去走一走。”


    “是。”


    朱翊鈞先出了勤政堂,馮保和宋公亮緊跟其後,三人很快就轉到湖邊的林蔭路上。


    天高雲淡,頭頂上時不時有鴻雁飛過。苑子裏的樹木樹葉枯疏,風一吹,許多樹葉飄落而下,落在湖麵上。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裏,抬頭看了看天,信口念道。


    “漠漠秋雲起,稍稍夜寒生。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


    他轉頭看著寬闊空曠的湖麵,“皇爺爺還在世時,湖麵上常有仙鶴和鴻雁,伴風起舞,清鳴長翱。


    現在這湖麵,太冷清了。是不是孤的心太清冷寂寥了,搞得這西苑也如此冷清?”


    這話這麽答?


    馮保和宋公亮微低著頭,繼續裝聾作啞。


    “母後時常說我,十五六歲的少年,卻比五六十歲的老者還要老成。


    乳虎嘯穀,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前途似海,來日方長。”


    朱翊鈞念完後,盯著波光粼粼的湖麵,“叫人把這西苑三湖改一改,築巢引鳥,多引些仙鶴、朱鹮、鴻雁、天鵝在西苑安家落戶。


    然後多修有頂的遊廊。鳥兒終是鳥兒,不懂得三綱五常,也不明白孤的太子威嚴。


    該空中拋物,它還是會拋,還是以防萬一的好。”


    馮保在身後輕聲道:“殿下,要不要再養些貓啊狗的?”


    朱翊鈞突然想起,皇爺爺非常喜歡養貓,是天字第一號的資深貓奴。


    他給愛貓蓋了專用的房子,叫做“貓兒房”。


    這些貓不僅有地方住,還專門有三四個宮女內侍一天到晚什麽也不幹,專門負責伺候貓主子。


    在他嘴裏,公貓叫“小廝”、母貓叫“丫頭”、被天地無私一刀割的貓叫“老爹”、貓中大佬叫“管事”。


    他最喜歡的兩隻貓,分別叫雪眉和獅貓。


    不過這兩隻貓自己都沒見過真容,隻見過畫像。


    雪眉毛發卷曲呈微青色,雙眼晶瑩,雙眉潔白如玉。


    獅貓頸部毛長、頭大而耳短、兩眼圓睜、不威而怒,形如獅子。


    自己雖然也喜歡小貓小狗,但擼貓喪誌,皇爺爺仙逝後,自己把貓兒房的貓兒分給後宮太妃太嬪們收養。


    馮保的建議,朱翊鈞原本想應下來,可是轉念一想,自己馬上就要大婚,接著就是妃嬪們懷孕,生兒育女。


    貓狗雖然可愛,但有個問題,身上會攜帶寄生蟲。


    自己還是資深公務員時,有位同事兩口子都是愛狗貓之人,有醫生親戚勸他們在備孕期間暫時把貓狗送人。


    不答應,繼續擼貓養狗,不曾想他老婆懷孕後五六個月,孕檢出什麽弓形蟲。傻眼了,隻好流產,結果身體受傷害,成了易流產體質,最後辛苦折騰了十幾年才生下頭胎。


    自己跟他一樣年紀,差不多時間結婚,結果自己大女兒備戰中考,他還在為小孩讀幼兒園的事犯愁。


    在醫學昌明時代,這些問題都不大。可是在當下,就要了老命。


    朱翊鈞現在都懷疑,皇爺爺子嗣不興,死了那麽多兒子女兒,通過貓貓感染了寄生蟲是不是原因之一?


    一想到貓狗有寄生蟲,朱翊鈞又想到鳥類有禽流感。


    這些鳥兒從北飛到南,又從南飛迴北,遷徙路途上萬裏,從溫帶到亞熱帶,身上不知道帶了多少各色各樣的病毒細菌。


    這玩意在古代就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碼得,地球太危險了,我想迴火星!


    朱翊鈞揮了揮手,“算了,鳥兒,貓狗的,先擱置不養了。湖裏有魚,馬廄裏有馬,湊合著過唄。冷清就冷清,安全第一。”


    宋公亮和馮保對視一眼,怎麽養鳥養貓狗,還跟安全扯上關係了?


    鳥兒跟貓狗有什麽危險嗎?


    可是兩人也不敢問。


    朱翊鈞正了正神,把思緒拉迴來。


    “宗室那邊情況如何?”


    談到正事,宋公亮馬上答道:“殿下,諸藩宗室在京城以及各地報考官吏招錄考試者,共計四萬九千六百七十人,考試合格者三千零六十三人,成績優良者五十二人。”


    朱翊鈞答應過,宗室在招錄考試通過後,所授爵位折降三階,出任相應官階的官職。比如奉國將軍折色從六品,可出任各府通判或直隸州同知。


    奉國中尉奉折降地板價,從九品,隻能出任地方小吏。


    可是朱翊鈞怎麽會讓他們鑽空子呢?在正式頒布的詔書裏打了補丁。


    成績優良者才有資格談爵位折降官階。


    成績隻是合格,你老老實實從未入品的基層公務員做起。


    當時公布時,曾經引起宗室們非議,但影響不大,很快就平息了。大多數宗室們躊躇滿誌,以為這招錄考試不過是走過場,官帽手到擒來,所以並不在意。


    “同時宗室報考南北國子監者一萬三千一百人,成績合格者四百零二人,成績優良者十一人。”


    聽到這個結果,朱翊鈞冷笑幾聲。


    “朝廷每年耗費八百萬石錢糧,養了兩百年,就養了這麽些廢物。孤知道,合格者三千零六十三人,其中必定有人講情麵,高抬貴手。否則的話,至少還要刷一半人下來。


    你們說說,孤如何指望這些廢物?國朝危急時刻,孤指望這些廢物能力挽狂瀾,扭轉乾坤?八百萬石糧食,養羊養豚能讓多少百姓吃上肉?


    結果養了這麽一幫廢物,除了造糞,什麽都幹不了!天家還要替他們背上洶湧罪名,被天下人在背後戳脊梁骨。”


    朱翊鈞忍不住把這些宗親們大罵一頓。


    豬隊友!


    名副其實的一群豬隊友!


    什麽忙幫不上,還浪費錢糧。


    這麽多錢糧,能養多少兵?


    每年八百萬石糧食,至少能養八萬精兵,叫砍誰就砍誰。


    關鍵是浪費錢糧不算,他們還打著各種旗號,侵占田地,欺淩百姓。


    然後這些罵名老子來背。


    國家基腳被挖的後果,老子來承擔。


    你們是宗室,跟孤同宗共祖,打折骨頭連著筋,沒錯,可你也得有真才實幹。


    你有本事,孤重點培養你,越級提拔你。要是沒本事,哪涼快那呆著去!


    孤不養閑人。


    朱翊鈞繼續問道:“這些鳥人是不是群情激憤?要找孤討個說法?”


    “殿下英明。諸藩宗室招錄考試裏通過者十不存一。他們認為考試有舞弊,上下其手,故意為難他們。


    各地諸藩的宗室們,正在互相串聯,分成幾股。,一股進京告禦狀,一股去中都哭祖陵,另一股去南京應天府,哭孝陵。”


    朱翊鈞笑了,笑得有些森然,“一哭二鬧三上吊,他們也就隻有這些手段了。明正,鎮撫司和警衛軍都準備好了嗎?”


    “啟稟殿下,鎮撫司已經秘密布控,警衛軍隨時待命,隻等一聲令下,即可抓人。”


    朱翊鈞直著身子,籠著雙手,微歪著頭,看著湖麵,鼻子一哼。


    “你們看,對付這些廢物,都不用二十六軍,也不用營衛軍,隻需地方鎮撫司和警衛軍走一趟好了。


    看樣子除國六藩,圈禁二十一位郡王,還沒有讓這些混賬子吃到痛啊!”


    馮保在一旁說道:“殿下,這些平日裏養尊處優,自視甚高,實則毫無處世閱曆。殿下的一番良苦用心,都做給瞎子看了。”


    “看不見,那就狠狠打一頓。身上吃痛了,聾的、瞎的、癡的、呆的、傻的,都該有反應了。馮保,明正。”


    “奴婢/臣在!”


    “打起精神,好生用心,演一出好戲來,西市口好久沒開張了。”


    “遵令旨!”


    祁言奉命送來一份太子殿下的文卷,李春芳接過來後很是疑惑。


    這是什麽?


    看這紙張,微微發黃,看著有十來年的曆史了。


    李春芳小心地打開對折的紙張,裏麵是田字格,原來是一張謄寫紙。


    上麵密密麻麻寫著字,字跡歪歪扭扭,十分稚嫩。


    “雪壓枝頭低,雖低不著泥。一朝紅日出,依舊與天齊。”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農業艱辛,朝夕旁徨,俄爾天災流行,眷屬罹殃”


    李春芳猛地愣住了,思緒猛地被拉到嘉靖三十九年春天,二月二,龍抬頭。


    那天早上自己奉詔來到西苑,先皇嘉靖帝指著身邊的世子說,世子入西苑一年了,現在該開蒙讀書,要請自己這位狀元郎給世子啟蒙。


    然後自己跟世子去了西苑西安門附近的課堂裏。


    世子當時才多大,五歲?


    他一身朱色蟒袍,頭戴翼善冠,神情冷靜堅毅,站在那裏跟個小大人似。可是自己從他黑亮的眼睛裏看到了惶然和無措。


    喪母離父,小小年紀來到陌生的西苑裏,能不惶然嗎?


    自己心生憐憫,和氣輕聲地問他,可曾讀過書。


    世子答道,讀過《道德經》和《太上感應篇》,也讀過《莊子》和幾十首唐詩和宋詞。


    自己開始時想給他啟蒙《大學》,世子很是反感。


    嗬嗬,自己第一次讀《大學》、《中庸》也覺得沒意思。於是就改了個法子,以太祖皇帝的詩,以及《禦製皇陵碑》為範本,教世子啟蒙。


    這張紙就是自己指導世子手書的第一張謄寫紙,上麵好多字,都是自己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地寫出來的。


    想不到殿下還珍藏著。


    李春芳輕輕撫摸著這張謄寫紙,百感交集。


    自己以太祖禦筆啟蒙太子殿下,萬萬沒有想到,不到十年,他的言行他的心誌,朝野上下一致認為,成祖列宗中最似太祖者。


    一飲一啄啊!


    有時候李春芳十分後悔,當初為什麽不堅持一下,以《大學》《論語》等儒學經義給殿下啟蒙,非要用太祖皇帝的禦筆啟蒙。


    太祖重興儒家,立理學為大明國本。


    殿下輕棄儒家,肆意改造為大明新國本。


    念及與此,李春芳心急如焚。


    但李春芳清楚朱翊鈞這位學生的脾性,天下為公,擺在他心中第一位的是大明社稷蒼生。


    他所作所為,你很難說他是為了一己之欲,為了所謂生前功身後名。


    所以李春芳才會如此糾結痛苦。


    嗯,還有一張紙。


    李春芳看到了夾在裏麵的紙,上麵是朱翊鈞親筆所書的半闕詞。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讀完後,李春芳愣住了。


    太子聰慧,他早就看出自己在暗地裏做的那些事。


    要是換做其他人,這會不是祁言拿著這份文卷來,而是錦衣衛來拿人了。


    太子念及他孩童孤苦無助時,自己對其的一片照拂,沒有出聲,隻是暗暗提醒自己。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李春芳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他拿起筆,蘸上墨汁,左手抹了抹眼淚,抽出一張紙來,寫上半闕詞。


    “不是奏賦明光,上書北闕,無驚人之語。我自匆忙天未許,贏得衣裾塵土。白璧追歡,黃金買笑,付與君為主。蓴鱸江上,浩然明日歸去。”


    開了閣房門,正要叫人,卻看到祁言在門外等著。


    “你還在這裏?”


    “老先生,殿下吩咐。那張謄寫紙珍貴無比,他要收藏一輩子。所以叫奴婢在這裏等著,老先生看完了,奴婢再帶迴去。”


    李春芳雙目噙著淚光,嘶啞著聲音說道:“好,謄寫紙給殿下帶迴去。那半闕詞,老臣就卻之不恭了。迴了半闕詞,你一並帶給殿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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