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一行人在大沽坐上蜈蚣船,沿著衛河而上,先到達了天津城。


    這裏此前是天津三衛,現在改為天津縣,按照新製,它和靖海、大沽、霸州、保定、文定、大城組成新的天津府,成為直隸治所。


    按照新製,順天府被大大縮小。東邊潮河以東的梁城、豐潤、玉田、遵化劃給由永平府改過來的灤州府。


    西邊的宣府鎮、保安州、延慶州合並為宣化府。


    天津府、宣化府、灤州府與保定府、真定府、河間府,以及順德、廣平府外加魏縣、大名、元城合並的廣平府,統歸為直隸。


    到了天津城,直隸巡撫胡如恭奉詔設宴,為胡宗憲一行人接風洗塵。


    胡如恭是胡宗憲老熟人。


    當年胡宗憲總督東南軍務,主持剿倭,胡如恭當時是寧波推官,督造火器,裝備剿倭軍隊。


    而後又一直在軍器監、太仆寺任職,碾轉多任,出任新設的直隸巡撫,可謂是踏上青雲之路。


    胡宗憲也為老友的“進步”感到高興,眾人盡興多喝了幾杯。


    第二天一早,胡宗憲一行人坐上蜈蚣船,在胡如恭的相送下,出天津城,沿著潞河一路北上,到達了通州。


    鎮遠侯顧寰、靈璧侯湯世隆、兵部尚書譚綸奉詔在這裏迎接胡宗憲一行人。


    設案擺洗塵酒,胡宗憲謝恩飲酒。


    眾人換船,直行到東便門碼頭,上岸後到朝陽門,成國公朱希忠、英國公張溶、陽武侯薛翰,首輔李春芳、趙貞吉、張居正、陳以勤、高拱以及六部尚書、諸寺正卿出門代皇上、太子迎接凱旋之師。


    這是成祖之後,大明臣子第一次攜滅國之功迴京,再隆重也不為過。


    馮保宣詔,直接在朝陽門數萬官庶軍民麵前,宣讀了對胡宗憲一行人的封賞。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王者光昭大業,肆類上元。率土用均於霈澤,允膺丕應。朕經武以綏萬邦,有懷寧考,爰整幹戈之衛,肆命信臣。


    兵部尚書胡宗憲,領軍宣慰南海,滅安南莫氏,漢唐故疆,複為王土


    夫有功必賞,有罪必懲。所以敷大信於域中,示無私於天下。為邦之要,何莫由斯。


    胡宗憲進封宣城縣公,授光祿大夫。


    盧鏜進封汝寧侯,授資德大夫。


    吳惟忠進封宣平侯,授上將軍。


    俞大猷進封同安伯,授輔國左將軍。


    張元勳進封福安伯,授前將軍。


    李超進封定海伯,授後將軍。


    陳璘進封東安男,授後將軍


    王逢巨進封即墨子,授都尉。


    節鉞之權,朝廷所重。惟謙和可以保祿位,惟信義可以答神明。勉思帶礪之言,勿墜典謨之訓。


    欽此!”


    胡宗憲被冊封公爵的消息早就傳開,但是聽到馮保正式念出詔書,進封新設的縣公,眾人還是忍不住驚歎。


    接著又聽到了兩侯三伯一男一子爵位冊封,還有授上柱國、柱國、上護軍、護軍、輕車庶長、庶長勳位七十三位。


    封賞之重,媲美東北大捷。


    盧鏜、俞大猷、張元勳還留在南海,等下一批召見。李超早早率青龍水師揚帆東進。跪在朝陽門前接受的是胡宗憲、吳惟忠、陳璘和王逢鼇等人。


    接著是胡宗憲、吳惟忠和王逢鼇三人代表南海諸軍帥、將、卒,各持安南國印、旌旗、金牌等物,押送投降的莫氏王族至太廟獻俘。


    京城又一次沸騰了。


    嘉靖年間是辛愛授首,太廟獻俘。


    轉眼進了隆慶年,今年夏天剛舉行了東北大捷、以北元圖們汗大纛、金印太廟獻俘,現在又有一出。


    成祖皇帝永樂年間平了又叛的安南,這次被一鍋端了。


    好啊!


    大明武德充沛,總是件值得讓人高興得日子,最起碼近十年來,京師百姓再無狼煙又起,北虜寇邊之憂。


    東南倭患肅靜,南海靖平,南北通途,生意越來越好做,京師的商賈越來越多,各色貨品也是越來越多。


    百姓們都是看在眼裏的。


    京師百姓又是最愛看熱鬧的,紛紛湧上長安街、朝陽門大街等主幹道,街麵兩邊,大街小巷,商鋪店麵,臨街的陽台和窗戶,湧動的都是人頭,到處都是黑壓壓一片。


    看著騎在馬上,意氣風發的胡縣公、諸位侯伯男子和勳爵們,還有雄赳赳氣昂昂的獻俘精銳之師。百姓們不由地大聲叫好,聲音如雷,驚天動地。


    有膽大的女子,摘了桂枝,采了桂花,看到心動的好男兒,從二樓灑下來,一時間洋洋灑灑,如雪花一般落下。


    桂香撲鼻,飄溢十裏。


    李淳明、沈萬象帶著一群剛參加完國子監招錄考試的一念公學學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穿行。


    他們滿頭是汗地從人群裏擠出來,嘻嘻哈哈地站在街邊,正好一隊去太廟獻俘的官兵策馬走過來。


    為首的正是王逢鼇,身後還有四位十八九歲的小夥伴,他們被授護軍和輕車庶長,胸前掛著代表勳位的銀牌,洋洋得意。


    他們一身青色輕甲,頭戴鐵盔,騎著高頭大馬,此時街道上空桂花如雪,灑落在他們頭上身上。清香醉人,環繞其身。


    李淳明指著這些人,興奮地說道:“他們與我們同齡,卻已建不世之功,受國之重恩。吾等當要奮發圖強,不甘人後啊!”


    一念公學學子們紛紛激動地應道:“吾等大明少年,就該如此!”


    有學子心情激蕩,忍不住大聲念道:“紅日初升,其道大光”


    才念得一句,周圍的同學跟著大聲念了起來:“乳虎嘯穀,百獸震惶。”


    才念得兩句,街麵上跟著一起念的人越來越多。


    實在是太子殿下的這首《少年中國》寫得太好了,氣勢磅礴。那種朝氣蓬勃的感覺,奔湧而來。


    一經傳出,一念公學、崇文公學、四城公學,諸學院,國子監,甚至鼎德書院和文昌書院學子都愛死了這首賦。


    京城中少年青年十有五六都會背誦,今日來看熱鬧的各學堂學子又特別多,有人牽頭,會者無比慨然地齊聲高頌。


    “鷹隼試翼,風塵翕張。


    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聲音洪亮,如初雷春潮,讓人無比震撼。


    王逢鼇坐在馬上,聽著京師少年們齊頌新賦,聽得心情激蕩,忍不住轉頭對同伴說道:“壯哉我煌煌大明,與天地同存!”


    念誦完畢,情緒得到宣泄的數千上萬少年們,齊聲高唿,旁人也紛紛和應,歡聲笑語,鼎沸喧鬧,街道上熱鬧的氣氛更上一層樓。


    沈萬象拉著李淳明,熱淚盈眶地說道:“子明,這難道不就是我們心目中的煌煌大明嗎?這難道不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盛世嗎?”


    胡宗憲帶著吳惟忠、王逢鼇等人,到太廟獻俘,完成了今日的儀式。


    朱翊鈞在西苑太極殿設宴,款到胡宗憲等立功將士一百六十人,朱希忠、張溶等勳貴,以及內閣閣老、六部尚書、諸寺正卿作陪。


    盛宴之後,朱翊鈞留下了譚綸、胡宗憲、趙貞吉和張居正四位,還有楊金水、馮保兩位大貂璫,商議要事。


    潘應龍正好受胡宗憲和馮保之托,送欒永芳去馮府。


    馬車裏,欒永芳臉色慘白,目光冷然。


    在得知姐姐被司禮監掌印太監、提督東廠事的馮保納為內室,欒永芳道心破碎了。


    他並不覺得光榮,反而被一種極大的恥辱和羞愧給包圍著。


    給死太監做老婆,真是讓祖先蒙羞。欒永芳握緊雙拳,恨不得跳下馬車,坐上船隻,自迴廣東。


    他寧可死在嶺南之地,也不願接受這等羞辱。


    潘應龍看出欒永芳的心思,勸道:“文庭,你羞惱什麽!恨你姐姐為何不去自盡,卻要讓你受這等羞辱?”


    “先生,我?”欒永芳心裏無比複雜。


    他渴望見到失散多年,這世上他唯一的親人姐姐,可是一想到姐姐嫁給了太監做老婆,頓時又心如刀割。


    “我欒家書香門第,自幼得父親垂恩,啟蒙識聖人道理。而今家門不幸,出此羞事.學生一時半會實在難以接受。”


    潘應龍嗬斥道:“難以接受也要接受!當年你父親一時糊塗,釀成大禍,使得你們姐弟失散。十幾年過去了,你也要替你姐姐置身處地地想一想。


    她一位弱女子,能做什麽?還進了教坊司。那裏你知道是什麽地方?你叫她怎麽辦?隻能隨波逐流,先保住性命要緊。”


    他轉過頭去,臉色黯然,“文庭,突遭橫禍,家破人亡的情景,我也遇到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你讀的聖人道理,是沒法救你出水火的。時勢而變,如驚濤駭浪。一人一戶是如此的渺小,隻能如海浪上的枯葉,信天由命!


    現在你和你姐姐能活到今日,能親人相逢,比什麽都強。文庭,記住了,隻要活著,就一定還有希望。


    這是當年我在江都大獄裏,奄奄一息時徹悟到的。”


    潘應龍一番勸解後,欒永芳慢慢恢複平靜。


    自己父親一時糊塗,貪腐受賄,結果嘴巴又沒搽幹淨,被人彈劾告發。平日裏又過於清高,親朋好友沒有幾個交心的。


    危難之時也沒人願意雪中送炭,最後落得棄市身亡,家中男子被流放,女眷沒入教坊司。


    姐姐不到十歲,進了教坊司,能活到今日真的實屬不易。要不是她,自己說不定還在廣東應苦役,然後不知什麽時候就病死,化作一攤爛泥。


    唉!


    世事如此,還是認了吧。


    老師說得好,活著就一定還有希望,比什麽都好。


    馬車到了馮府,接到馮保從西苑傳來的信,馮七在門口候著。


    看到潘應龍和欒永芳下車,馮七知道潘應龍是入了太子殿下法眼的才俊,又跟胡宗憲、徐渭、楊金水等人關係匪淺。


    欒永芳是自家“主母”之弟。


    他笑容相迎:“潘先生,欒先生,小的馮七,是司禮監的小黃門,在外麵當差。我家老爺已經傳信過來,小的通報了夫人,這邊請。”


    潘應龍嗬嗬拱手道:“有勞了。”


    欒永芳一時拉不下臉,訕訕地沒有出聲。


    馮七帶著潘應龍和欒永芳往裏,穿堂過庭,終於來到內院裏。隻見花廳前空地裏站著一位華服麗人,嫋嫋婷婷,婀娜多姿。


    一臉的焦慮,看到馮七引著兩人走來,目光先是在潘應龍臉上轉了幾圈,又落到欒永芳臉上,然後再也不動了。


    “你是小柱子?”欒鳳兒叫著欒永芳的小名。


    欒永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流滿麵,撕心裂肺地喊道:“姐姐,我就是小柱子啊!”


    欒鳳兒一把抱住欒永芳,花容滿是淚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潘應龍在旁邊看著姐弟團聚,心情複雜,尤其是如帶雨梨花一般的欒鳳兒,攪得他心神不寧。


    “馮七,既然欒氏姐弟團聚,學生職責已盡,先告辭了。”


    “好,潘先生,這邊請!”


    潘應龍跟著馮七往外走,剛出內院門,忍不住迴頭,正好對上欒鳳兒的目光。


    四目相對,潘應龍勉強笑了笑,慌忙轉身,跟著馮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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