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眉頭一皺,反問一句:“子實兄,你何出此言?”


    李春芳把朱翊鈞朱批的那份《官製條例》,從袖子裏拿了出來,遞給張居正。


    張居正鄭重地雙手接過,低頭觀看,看到後來雙手微微發抖。


    殿下,臣以為自己是大明改革激進派,可是看完你的朱批,臣發現自己是保守派。


    李春芳盯著張居正問道:“叔大,看出什麽來?”


    “太子殿下雄才偉略,洞悉實務,乃大明之福。”


    李春芳臉色一扳,“張叔大,不要給我打馬虎眼,說這些客套話!”


    張居正正色說道:“殿下朱批,超出我的預料。很多舉措,張某想都不敢想。”


    李春芳感歎道:“叔大啊,你想都不敢想的,殿下卻敢做。”


    張居正答道:“殿下英姿天縱,高瞻遠矚,又堅毅果敢,有聖君之姿。”


    李春芳看著張居正,突然笑了:“叔大,還記得在西苑西安門教殿下的時日嗎?”


    張居正眼睛微微一眯,像是想起什麽,嘴角也掛起一絲笑意。


    “當時接到先皇旨意,我還覺得十分委屈。自己好歹是庶吉士、翰林院翰林,卻要去教授一位五六歲的孩童。”


    李春芳笑彎著嘴,眯著眼睛,在燦爛的陽光裏追憶著。


    “我接到先皇旨意還在你前麵呢!你是庶吉士,我還是狀元公呢!你說我委不委屈?”


    張居正哈哈大笑:“委屈,子實兄和我都委屈!”


    李春芳靠在座椅上,陽光從閣房裏的玻璃窗上投下來,照在他的臉上,斑斕耀眼。


    “叔大,你以後前途遠大,定會青史留名。而我,能在青史留下一筆,不是我中過狀元,做過閣老,而是曾經有幸做過殿下的啟蒙老師。”


    張居正默然無語。


    李春芳繼續說道:“殿下真的聰慧,是每一位老師夢寐以求的好學生。實際上卻十分任性,是每一位老師都不喜歡的不良之徒。


    喜歡的文章,倒背如流。不喜歡的,連看都不看一眼。


    我教他《大學》,他卻看《貞觀政要》;我教他《中庸》,他卻看《齊民要術》.還跟我振振有詞,說人生須臾,不過百年,要學的東西太多。


    先生教的這些,讓那些大儒名士們去學好了,我學治國道理就行了.”


    李春芳苦笑一下:“現在想來,殿下那時就知道先皇會傳位於當今陛下,再傳位於他。仿佛他降於此世,就是要禦極天下,中興大明。


    這份氣度,有時候真的讓李某折服啊。”


    張居正深有同感,“子實兄所言,張某也深有同感。那時張某給殿下講《論語》,殿下有幾分興趣,說什麽要了解真儒學,《論語》是第一要讀的書。


    然後時不時提些問題,說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話,讓張某不知如何對答。


    張某印象最深的一次,殿下對我說,聖人經義傳了上千年,世道好,你們就說是君明臣賢,遵循經義,德治仁政;世道不好,你們就說是君庸臣佞,背棄經義,倒行逆施。


    好話壞話都讓你們說完了,可也沒找出一條切實可行的治國正道。總覺得你們以儒學探索治國濟民的道理,就像蒙著眼睛的驢,拉著一口磨,在不停地打轉。”


    李春芳一愣,反問道:“殿下真這麽說?”


    “真就這麽說!”張居正苦笑道,“要是其他學生,張某戒尺都打斷了。偏偏是殿下,不僅不敢懲戒,還不敢向外說。


    今日子實兄說起,我猛然想到,這才有感說起此事。”


    李春芳點點頭。


    當時陛下是裕王,宮外還有位景王,兩位皇子都在,儲位不定。雖然大家都知道陛下是皇三子,年紀稍長,機會更大。


    但當時嚴嵩一黨惡了裕王,一門心思想推景王。


    當時嚴黨權勢熏天,立儲之事還真說不好。


    清流以及正直文臣們都站在裕王這邊。


    當時殿下以裕王世子身份入西苑,深得先皇寵愛,清流正臣們紛紛抓住這個機會,以世子與先皇的祖孫之情,固裕王儲君之位。


    因此張居正把殿下這些驚世駭俗的話,都藏在肚子裏,不敢說出來。


    身為殿下老師的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


    隻是那些話說出來又無大礙,五六歲的孩童,童言無忌,滿朝文武誰會放在心上呢?


    是啊,誰都不會放在心上的話,眼看著一步步要被殿下踐行,李春芳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李春芳轉向窗戶,看著窗外。


    窗戶正對著朱牆黃瓦,巍峨的紫禁城像一座山,一座高不可及的山。


    “叔大,不瞞你說,我現在很是後悔,當初為何不多用些心,多教授一些聖人道理給殿下呢?”


    張居正看著李春芳,淡然地說道:“子實兄,你其實心裏很清楚,你這話隻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你我,還有滿天下的大才,就算是陽明先生再世,都教不了殿下聖人道理。”


    李春芳臉色一沉,“叔大此言何意?”


    “子實兄,你我都知道,殿下心裏自有他的道理。隻是這個道理,時到如今,我們也不過管中窺豹,看到很少一部分。卻足以驚世駭俗,惹人非議。”


    李春芳沉默許久,幽幽地問道:“殿下是從哪裏學到這些道理的?難道真得是生而知之,故而無惑?”


    張居正笑了,“子實兄,殿下曾經說過的那些話,有時候讓我真得相信,上蒼垂憐大明,天生聖君。”


    李春芳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是啊,我也曾經這麽相信過。可是到後來,我越發地心驚膽戰。你的恩師少湖公告老還鄉前,與我交接時,我倆促膝深談過。”


    張居正眼睛一亮,“子實與恩師深談過?”


    “我們主要談及殿下之事。殿下心計深沉,許多識淺之人認為他生性頑劣,搞不好是第二個武宗皇帝。


    嗬嗬,武宗皇帝要是有殿下一半本事和心計,何至於殿下所圖者甚大。此前我們隻是看到他抓兵權,收財源,步步為營,緊握權柄,卻沒有看到他暗中布的那些棋子。


    現在李贄為首的新學已成氣候,偏偏此學遺禍不淺。


    陽明心學,還披了儒學一張皮。新學卻是把儒學僅剩的那張皮都給扒了。


    而後殿下又以利誘之,大興奇技淫巧。


    數學、機械、化學、物理,成了諸多勳貴、文武百官和巨賈們,行工商實業發財賺錢的重要伎倆,堂而皇之陳於公學和學院之中,並於欽天監、太仆寺其間。


    叔大,目睹諸類種種,你不心急焦慮嗎?


    長此以往,大明還有聖教容身之所嗎?”


    聽到李春芳終於說出心中最大的焦慮,張居正也不由長歎一口氣。


    其實滿朝文官,包括諸位閣老裏,心裏都有這個焦慮。


    太子殿下重新學輕舊學,重實而輕虛,重利益而輕義理,儒教未來走向如何,大家心裏都沒底。


    但身居高位者,尤其能入閣者,都是心思通明之人。


    儒學、心學,又或者其它學問,正如徐階所言,隻是他們入仕做官、報國效君的台階。


    宦海浮沉數十年,處理過不知多少政事國事,也見識過不知多少人情世故,聖人經義能不能解決大明國疲民困?能不能救萬民於水火?


    這些人心裏跟明鏡似的!


    隻是幾十年一直學習信仰的東西,現在搖搖欲墜,可能一朝間就要崩塌,心裏肯定彷徨焦慮。


    徐階老奸巨猾,早就看開,愛塌不塌的,隻要不砸到老夫頭上,死去!


    現在他身嬌肉貴,一大家子要養,早就不敢做意氣之爭了!


    太子殿下的心思,其他閣老大臣們心裏也都有數,可是為什麽要說出來,為什麽要對著幹呢?


    現在太子殿下的權勢,大家暗地裏評估過,略低於成祖。


    一旦即位,可能立即超過成祖。


    禦極五年,再滅數國,定會超過太祖。


    如此威勢,就算是孔聖人再世,也要遊說殿下,賣弄一番治國理念,以求重用。


    再說了,太子殿下肯定不會拋棄儒學這張皮,隻不過是進行徹底改造而已。


    這些飽讀經義的閣老大臣都清楚,孔聖人的經義,從兩漢到唐宋,再到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早就改得麵目全非,不知加了多少帝王和大儒的私貨進去。


    國朝初立時,理學要不是及時變換身段,輕孟子,重三綱五常,讓太祖皇帝滿意,它能成為顯學?


    然後為科試內容二百年,進而成為正統儒學,成為聖教。


    太子殿下不需要明詔天下,隻需要把科試內容加以改變。


    學新學,重實學就能中科試,入仕途,那天下學子會紛紛轉學新學,棄虛求實。


    儒生拜得是至聖先師牌位,但真正能給大家帶來榮華富貴的卻是西苑坐著的那位。


    李春芳看著張居正,繼續追問道:“叔大,你真得坐視不管嗎?”


    張居正默然一會,開口說道:“子實兄,西苑西安門,你教了三四年就轉入六部,忙起政事,張某卻一直伴讀殿下。


    期間殿下與我時時就某些弊政爭論不已,殿下總是能說出一些匪夷所思,卻引人深思的話來。


    後來我巡按遼東等邊鎮,又巡撫山東,目睹許多弊政,感觸頗深。尤其是那一次在青島港,盧北山邀請張某登上最新的世子大帆船,揚帆出海。


    在海上,我見到了大帆船滅國摧城之威,也經曆過迎風破浪,更見識了萬裏大海的浩瀚無邊。


    在海上,我被猛地推開一扇門,見到了一個新世界,聖人經義裏沒有提及,曆代史書隱約可見的一個新世界。


    在海上,我突然想起殿下某天在西苑西安門說的一番話。


    ‘我們舉著儒學火把,為中國尋找了兩三千年的光明道路,卻一直在打轉。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今西夷坐著大海船,從萬裏之外揚帆而來,泊船架炮到了大明門口。天下正值千年之大變局,我們卻還執作於從過去的故紙堆裏尋找未來的希望。


    該取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條,放眼天下,不要再拉著磨重複過去的路,該走一條新路。’


    在那一刻,我張某就像一道光從天靈蓋灌下去。是啊,為什麽不取下布條,試一試新的路呢?”


    李春芳死死地盯著張居正,過了許久才森然問道:“叔大,你真是這麽想的?”


    張居正正色答道:“張某少小立誌,懷公誠之心,發剛大之氣,擔當天下安危,扶危定傾,經世濟民。


    為此,張某毀譽俱所不計,一切福國利民之事,挺然為之。”


    李春芳有些明白了,“叔大對儒學失望了,對祖製失望了?”


    “子實兄,張某銳意改革,二十年來遍尋種種良方,現在對陳腐如一潭死水的理學和祖製失望了,想再尋一條經世濟民,利國益民的新路。”


    李春芳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長歎一口氣,黯然傷神,“真是沒有想到,殿下潛移默化,居然影響了這麽多人。


    叔大,從來憂國之士,俱為千古傷心之人。舊路都不好走,新路更難走呀。”


    張居正笑了笑答道:“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


    皇城南邊的天壇欽天監。


    蒸汽機試車結束,朱翊鈞看著這台粗大傻的鋼鐵怪物,滿意地點點頭。


    “黃道林!”


    “臣在!”


    “蒸汽機,這麽好的東西用來抽水,有點大材小用了。”


    黃道林眼珠子一轉,“臣還請殿下明示。”


    “把它臥倒放平,安上輪子,讓它跑起來。”


    黃道林想了想,“殿下,可是可以,隻是這機器太重了,一般的路麵它跑不起來啊。”


    朱翊鈞笑了,“你傻啊,一般的路麵跑不起來,你把它放到特殊的路上跑,比如港口常用的軌道上。”


    黃道林眼睛猛然睜大,他身為機械大良造,港口的那些軌道車設計和實用,他都有參與。


    朱翊鈞一點撥,他猛然領悟到,蒸汽機為動力的車子,最適合在軌道上跑起來。


    它比牛馬力氣大,可以拉十幾節車廂。


    還不會累,隻要有足夠的煤和水,它可以沿著軌道從早跑到晚。


    殿下早幾年就堅持鋪設這些被某些人嗤笑為無用的“畜力軌道運輸”,難道就是為蒸汽機打伏筆?


    “殿下英明!”


    黃道林由衷讚歎道!


    “少拍馬屁,繼續努力,盡快讓這噴著氣的大家夥,在大明大江南北跑起來。辦好了,孤封你爵位,世襲罔替!”


    黃道林激動地跪下:“臣謝殿下,臣一定殫精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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