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大光明殿。


    這裏剛修葺好不久。


    以前是一座供奉天地的大殿,被朱翊鈞去奢化簡重新修葺,氣勢宏偉威儀。


    四位身穿赭黃五爪龍袍的男子,高矮不一,站在大殿前的平台上,互相說著話。


    “一口氣傳詔四位藩王,國朝前所未有啊。”一位三十多歲、長著一雙三角眼的龍袍男子嘴角微翹地說道。


    “五位!圈禁所裏還有一位遼王。”四位中最年輕的,隻有二十多歲的男子左右看了看,輕聲說道。


    “嘿,還真娘的邪性!皇上過萬壽節不請我們,先皇龍馭賓天不請我們,這不年不節的請我們幹什麽?


    除了我們五位,各藩沒少請人來。”


    “你啊,嘴巴少說一點。”另一位三十多歲的龍袍男子提醒道,他的眼睛比較圓。


    “沒法子,我爹媽生我就是這幅德性,改不了!”三角眼龍袍男子轉頭,看向四人中最年長的問道,“你怎麽不說話?在這裏裝什麽祖宗啊?”


    “祖宗?我輩分最小,我是孫子!祖宗在裏麵。”年長龍袍男有四十多歲,長得慈眉善目的,一笑居然還有兩個小酒窩。


    三角眼男忍不住問道:“你們說這是幹什麽!殺雞駭猴嗎?用得著我們這麽大隻雞嗎?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用得著這麽下狠手嗎?”


    其餘三人都不答話,還不由自主地稍微遠離了一步。


    馮保走出來,笑眯眯地說道:“四位大王,請,太子在殿裏等你們。”


    四十多歲的龍袍男馬上走了進去,年輕的龍袍男緊跟其後。三十多歲圓眼睛龍袍男,稍加遲疑,也緊跟其後。


    三十多歲三角眼龍袍男看到同伴爭先恐後地往裏走,恨得跺了跺腳,隻要咬著牙跟著進去。


    來到殿中,看到朱翊鈞坐在上首位置,四十多歲龍袍男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高聲道:“臣楚王朱英,拜見太子殿下!”


    二十多歲男子跟著跪倒在後麵,高聲道:“臣安福王朱載堯拜見太子殿下!”


    他爹上一任襄王朱厚熲於嘉靖四十五年薨,他繼任襄王一事還在走流程。各藩親王爵位傳襲,是非常嚴肅的事情,朝廷要派員再三核查無誤後才會下詔。


    三十多歲圓眼睛男跪倒高聲道:“臣周王朱在鋌拜見太子殿下!”


    最後那位三十多歲的三角眼男,有些不情不願地跪下,嘴裏念的也跟三人不同:“臣暫理唐藩事、文城王朱宙材拜見太子殿下。”


    “四位起身。”朱翊鈞走下台階,伸手虛扶四位,等四人都起身後,對馮保說道:“給四位宗親賜座!”


    “是!”


    四人坐下後,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直奔主題。


    “四位宗親,有人彈劾諸藩,帶頭的就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海瑞,上疏彈劾諸藩。馮保,你給大家念念。”


    “是!”


    馮保拿起海瑞上疏的奏章,朗聲讀了起來,清脆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迴響。


    “荒謬!海瑞他這是瘋了!連太祖皇帝的皇誥祖製都敢彈劾!瘋了,徹底瘋了!太子啊,你趕緊叫人把這廝抓起來,這是個瘋子啊。”


    朱翊鈞看著激動地揮舞著雙手的朱宙材,冷冷地問道:“你第一次上朝麵君?”


    啊?


    什麽意思?


    朱宙材愣在那裏。


    老成的楚王朱英連忙答道:“殿下,按照祖製國律,諸藩各宗室,無旨不得離封地。臣等在各藩封地裏,住了半輩子了,這是第一次離開封地,也是第一次進京麵君。”


    朱翊鈞冷冷地看著朱宙材,“難怪如此不識臣禮!”


    朱宙材一臉的尷尬。


    我還以為跟藩裏的宗親開會一樣呢。


    親王雖然是藩裏最尊榮的,但實際上其餘郡王、將軍並不怎麽買他帳。


    有的輩分比你高,是你爺爺輩,給你磕頭作揖,已經是折壽了,你還敢怎麽樣?大家都是被圈養的豬,誰比誰高貴?


    所以各藩開會,大家先裝模作樣給親王跪拜作揖,唱個喏,然後麻雀開會,唧唧咋咋地各抒己見,吵個不停。


    朱宙材以為朝會也是這個德性。


    看到他不說話了,朱翊鈞繼續開口道:“除了海瑞,都察院、六部、五寺以及地方,上了一千多份奏章,全是彈劾諸藩宗室的。”


    在諸藩宗室上,文臣們難得達成了一致。


    “一千多封啊,諸位宗親,當年嚴嵩遭天下唾棄,也沒收到過這麽多的彈劾奏章。諸位,你們說怎麽辦?”


    四位藩王看著朱翊鈞,都沒出聲。


    過了一會,楚王朱英在朱翊鈞的目光炯炯下,喉結來迴抖動了十幾下,這才開口:“臣等全憑殿下做主!”


    我做主?


    要我做主你們就全完了!


    朱翊鈞一轉身,指著周王朱在鋌說道:“你們周藩吃的彈劾奏章最多,你身為一藩之主,你不表個態嗎?”


    朱在鋌鬱悶壞了。


    我表什麽態?


    我們周藩宗室人口最多,號稱天下第一藩。


    人多了自然良萎不齊,作奸犯科的也多。偏偏我們周藩王位傳得快,別的藩還隻是傳到第八或第九世,我已經是傳到第十一世,藩裏輩分比我高的一堆人,見得誰都得矮半截。


    諸藩大大小小事情都有朝廷包辦,宗室生下就有爵位官階,生老病死全包。


    藩主親王就是個擺設,不靠你吃飯,怕你幹什麽?


    在朱翊鈞森然的目光中,朱在鋌訕訕地開口:“迴殿下的話,周藩宗室有數千之眾,人多口雜,良萎不齊,臣能力有限,實在管不好。”


    朱翊鈞盯著他,“你們管不好,朝廷就要替你們管。隻是朝廷一動國法,就是雷霆之怒,不是春雨恩澤啊。


    念在同宗份上,孤也不忍心見你們吃苦受罪。這樣吧,諸藩宗親,先來個自查自糾,批評和自我批評。”


    自查自糾?


    批評和自我批評?


    什麽鬼啊!


    朱翊鈞又說道:“遼王朱憲寫了份奏章,孤覺得寫得特別好!馮保,給諸位宗親念念。”


    “是。”馮保又拿出一封奏章,正是朱憲精心編寫的那份認罪奏章,大聲念了起來。


    朱英、朱在鋌、朱載堯、朱宙材聽得眉頭大皺,尤其是朱宙材,坐立不安,好幾次想脫口說話,又給憋迴去了。


    朱憲在奏章裏勇於承認錯誤,先是進行了一段深刻的自我批評,說自己此前年少無知,犯了多少錯誤,現在痛哭流涕,悔不該當初。


    當然了,這些錯誤都不是什麽致命罪過。然後朱憲又勇於揭發,對遼藩諸多宗室提出批評,尤其是堂弟廣元王朱憲爀。


    這個混蛋他簡直不是人,遼藩宗室幹的壞事,他起碼占一半。太子啊,趕緊把這混蛋抓進詔獄裏,永遠圈禁,以儆效尤!


    不僅如此,朱憲還勇敢地指出,請求改革祖製,要與世襲製做切割。各藩親王嫡子除世子外,皆封郡王,其餘授鎮國將軍。


    郡王嫡子除世子外,皆授鎮國將軍,其餘授輔國將軍。


    鎮國將軍世子降一級,傳襲輔國將軍,其餘嫡子授奉國將軍,其餘子授鎮國中尉。輔國將軍世子降一級,傳襲奉國將軍,其餘嫡子授鎮國中尉,其餘子授輔國中尉。


    依次類推,奉國中尉以下不再傳襲,改為庶民,可科試、從軍、經商,與普通百姓無異,自謀生路,自食其力!


    這是要瘋啊!


    你這是自己端著金飯碗,卻要砸別人的鐵飯碗!


    馮保剛念完,朱宙材實在忍不住,出聲說道:“朱憲這是瘋了嗎?這份奏章是他寫的嗎?該不會是屈打成招,三木之下胡亂寫的。”


    朱翊鈞看著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殺雞駭猴了。


    “馮保!”


    “奴婢在!”


    “鎮撫司有奉詔搜查唐藩王府嗎?”


    “有。東廠有番子一並隨行。”


    “搜到什麽?”


    “迴殿下,在極其隱秘的地方搜到四口箱子,裏麵全是兵甲。據查,是文城王朱宙材暫理唐藩事後,叫人悄悄搬進王府裏,暗暗藏了起來。”


    朱宙材嚇得雙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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