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泰一身鎧甲,巡視著開原城牆。


    他的臉黑漆漆的,上麵滿是泥土、硝煙的混合物,厚厚一層,就像抹了一層膩子。然後被汗水衝刷出幾道水漬,跟張鬼麵具一樣。


    幾天沒洗臉,就是這個結果。


    城牆上士兵在忙碌著。


    他們兩人一組抬著屍體,大部分是守城明軍的,少部分是察哈爾部的。


    他們都是勇士。


    尤其是察哈爾部衝上城牆的軍士,他們都是冒著九死一生,在數十上百位同伴用性命掩護下才衝上來的。


    廝殺一番後,孤立無援的他們最後還是被守軍刀槍齊下,倒地而亡。


    “我們的人埋在一處,名字登記好,遺物收拾好。察哈爾部的就埋在一起,做個標識。都不要怠慢了,各為其主,都是舍得性命的勇士!”


    “是!”


    周國泰交代一句後,繼續巡視。


    城牆上到處是木板搭建的棚子,亂七八糟的沒有章法。周國泰個子高,有時候需要彎著腰,從底下走過。


    木板上麵插著不少箭矢,有士兵伸手去拔。還有其他的士兵在收拾地上的殘缺兵甲。


    缺了口的刀劍,被拔了出來的箭矢,還有斷了的長槍,都被收在一起。


    刀劍和槍頭,還能迴收,融了做箭頭,修葺一番後繼續使用。


    刀劍和長槍是耐用品,一件還能用個十幾天,殺三五個敵人才卷刃缺口。箭矢就是消耗品,射出去就不要想找迴來。


    開原城裏有火器,但是彈藥需要省著用,弓箭也能殺人,都好用。


    誰也不知道這場守城戰會打多久,一切都省著來。


    一隊隊士兵們在擺放兵械。


    一把把鋼刀插在木桶裏,一支支長槍架在木架上,隔一段距離放一個。


    方便打起仗來,守軍們突然發現手裏的刀卷刃,長槍斷頭,好順手抽出一把來繼續殺敵。


    傷員們靠著女牆坐著,披著白褙子的醫官和醫救兵,穿行其中,給他們做檢查,用紗布包紮傷口。


    他們都是輕傷員,還能繼續戰鬥的。傷重者早就被抬下城牆去了。


    看到周國泰走過來,他們都抬頭注目,眼神透著信任、堅毅和問候。


    周國泰走到北城樓,這裏有三門九斤炮,炮手們正在用長木杆,清理炮膛。還有部分炮手在整理彈藥。


    “彈藥夠嗎?”周國泰停下問道。


    “迴將軍的話,消耗得有點快,三天就打完了四個基數,倉庫裏隻剩兩個基數了。”


    兩個基數,打不了一兩天了。


    這些火炮可是守城的鎮海神針,要是沒有彈藥,這城守起來就更加艱辛了。


    周國泰拍了拍炮兵隊長的肩膀,“打準點,多打幾個北虜。”


    “是!”


    周國泰走到北門城樓跺牆後麵,看向前方。


    北邊的山野間,一直到天地之際,漫山遍野的全是帳篷,嫋嫋升起數以千計的白煙,時不時有人騎著馬穿行其中。


    似乎有歌聲順著風飄過來。隔得太遠,風又太大,聽得若隱若現。


    一群群的牛羊在帳篷的不遠處,悠閑地吃著草。不遠處這場數萬人的生死搏殺,與他們毫無關係。


    周國泰抬起頭,天色陰沉如鉛,低得仿佛就懸在頭頂上,一伸手就能攀到。


    天氣越來越冷,但是沒有冷到周國泰想要的程度。


    天公不作美,往年冬天一年比一年來得早,一年比一年冷。今年偏偏遲遲不見跡象,極有可能會來遲。


    賊老天!


    “嗚!嗚!嗚!”


    遠處數十支牛角號吹響,從各個營地裏湧出騎兵,像千百條小溪泉水,匯集成一條河流,數十條河流匯集成一片湖水。


    上萬察哈爾兵馬列著隊伍,向開原城慢慢前進。


    有四五千人是步兵。他們或披著皮甲,掛著護心鏡,或穿著羊皮襖,戴著翻毛帽,背著弓箭,挎著刀槍,扛著雲梯,神情木然。


    在他們身後,是騎兵。他們坐在戰馬上晃動著身體,拉住韁繩,控製坐騎不急不慢地跟在後麵。


    他們是等前麵的步軍打開城門後,一擁而入。


    還有更多察哈爾部眾,從營地出來,慢慢匯集成一片看不到邊際的大海。


    開原城牆上早就響起了急促銅鍾聲,還有尖銳的銅哨聲。


    士兵們腳步如飛,一隊隊士兵走到跺牆後麵備戰。一隊隊弓箭手和火銃手站在後麵。炮兵隊長招唿著炮手們,把火炮緩緩推到炮位上。


    很快,剛才忙亂嘈雜的城牆突然變得安靜,隻有在北風中唿唿飄動的旗幟,在啪啪地亂響。


    守軍各就各位,嚴陣以待。


    察哈爾部眾前鋒緩緩推進到城下一兩百步遠,大隊步軍停住,然後一隊隊弓箭手壯著膽子向前走。


    沒法子,他們是騎兵角弓,射程相對較近,又需要對城牆上進行仰射,必須走到足夠近的距離。


    察哈爾部弓箭手走到明軍的射程裏,軍官大吼一聲,“射!”


    明軍弓箭手和火銃手,分組上前,站在跺牆後麵,或張弓搭箭,或舉起滑膛槍,對準密密麻麻的人頭,毫不遲疑地鬆弦和扣動扳機。


    砰砰的火銃聲中,鉛彈在空中唿嘯著,一朵朵血花在一個個察哈爾弓箭手身上綻開,慘叫聲中,他們像被砍倒的木樁子,倒在地上。


    相比之下,箭矢悄無聲息,嗖嗖的破風聲被火銃聲掩蓋,等箭矢插在察哈爾弓箭手的身上時,他們才知道疼痛。


    冒著守軍的箭林彈雨,察哈爾部的弓箭手站定,張弓搭箭,對著城牆進行拋射。


    他們連目標都看不到,隻能靠箭矢的數量進行火力壓製。


    “注意!敵射!注意躲避!”


    軍官們在城牆上大聲喊了起來。


    有盾牌的舉起了盾牌,沒有盾牌的躲在木板搭建的木棚裏,聽著啪啪的箭矢落地聲,就像雨打芭蕉葉。


    察哈爾部射得越猛,守軍就反擊得越兇。


    弓箭手和火銃手冒著察哈爾部鋪天蓋地的箭雨,在跺牆對著城下的弓箭手,射出一輪又一輪的箭矢和彈丸。


    城下倒下的察哈爾弓箭手越來越多,密密麻麻的躺成了一條黑色的帶子。


    終於,察哈爾部的領兵那顏耐不住性子。


    城下的弓箭手死傷四五十個,也不見得能射中城牆上十個守軍。這樣的交換比,傻子都知道劃不來。


    那顏一揚馬鞭,惡狠狠地吼了幾句,數千察哈爾步軍爆發出一聲巨吼,然後像潮水一般向開原城湧來。


    很快就像一群螞蟻,密密麻麻地站滿了開原城腳。他們架起上百個雲梯,下麵有人扶住兩邊,然後其他的人咬著刀,舉著盾牌,冒死攀著雲梯向上爬。


    察哈爾弓箭手一下子覺得壓力驟減,傷亡肉眼可見地變少。守軍弓箭手和火銃手的注意力全轉移到雲梯上去了。


    他們從兩邊的跺牆裏,對雲梯上的察哈爾士兵射箭開火。箭矢和彈丸在城牆前方組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


    隻要被這張網沾到,非死即傷。一個個察哈爾士兵從雲梯上慘叫著翻落下來,重重地跌在地上,再無聲息。


    周國泰在北門城樓上親自指揮。


    這裏是察哈爾部眾進攻的重點。


    他們必須要攻下城樓,打開城門,放入主力騎兵,才能取得勝利!


    察哈爾部在北門、東門城樓投入最精銳的兵力,以及各種亂七八糟的大型攻城器具。


    城樓上的火炮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不管是巢車還是衝車,九斤炮對準了,轟隆幾炮,察哈爾部眾千辛萬苦做好的器具就會被打得稀巴爛。


    周國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手心裏像是摸到了一攤黑稀泥。他顧不上,四處看了看,發現少數地方有察哈爾部眾衝上了城牆,但還在可控之內。


    預備隊衝了上去,圍著這些察哈爾勇士一頓亂砍,有的軍官脆調一隊火銃手上去。


    武功再好,一銃撂倒。


    一個時辰後,城下響起了尖銳的號角聲,隻有一支號角在吹。察哈爾部就像退潮一般,迅速退下,隻留下滿地的屍體,以及哀嚎的傷者。


    又打退了一次。


    周國泰長舒一口氣,全身力氣像是被抽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跺牆,不停地喘著粗氣。


    察哈爾部的進攻一次猛過一次,因為他們也知道,寒冬雖然晚到,但終究會到,為了性命,他們必須要在寒冬到來之前攻下開原城。


    周國泰心裏清楚,開原城守軍目前看著還占據優勢,但傷亡慘重,兵甲箭矢和彈藥消耗極大,卻得不到補充。


    自己還不得不分出五千兵馬,守住鐵嶺城。兩城互成犄角,扼守住大道,才能把察哈爾部擋在北邊。


    圖們汗集中兵力打開原城,開原城一下,鐵嶺城孤立無援,撐不了多久。


    現在開原城守軍也被逼到了最危險的關頭,這根弦被拉得緊緊的,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斷。


    攻守雙方都憋著一口氣,看誰先扛不住。


    周國泰抬頭看了看,還是那樣陰沉如鉛,可就是不下雪!


    狗日的賊老天!


    他強撐著起身,扶著跺牆站起來,把旁邊的“明”字大旗,高高舉起,大聲吼道:“大明萬勝!”


    “大明萬勝!”


    先是北門城樓,接著是整座開原城,跟著齊聲大吼。


    “大明萬勝!”


    聲音如巨濤海浪,席卷著城外的荒野山河。


    遠處山丘,一位身穿亮金鎧甲的貴人拉住坐騎,身後有護衛舉著九斿白纛,正是察哈爾部圖們汗,他轉頭看向開原,聽著一聲接著一聲的“大明萬勝”,目光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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