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雙眼睛的注視下,餘有丁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徐徐說道。


    “鳳磐公,鳳洲公。


    學生出自寧波,與沈家一族有舊,認識今科進士沈萬象和沈一貫。此前沈萬象進京應試時,上門拜訪過學生,學生也迴訪過他。


    正好遇到他與同好在一起聚會,於是就聊了幾句,正好聊到了禁纏足之事。


    聊完之後,學生發現他們所言不無道理。據他們而言,東南支持禁足之人日漸增多,完全是經濟原因驅使。”


    王世貞捋著胡須:“經濟?嗯,李氏新學這個詞提的最多。在他們嘴裏,經濟一詞不僅有經世濟民之意,還含括國計民生,農耕、工商、轉運、財稅等盡在其中。”


    “創造財富,分配財富,消費財富。”


    張四維和王世貞微微一愣,笑著指向餘有丁:“對,這句話就是李氏新學常提。


    丙仲,請繼續說。為何經濟是禁纏足興起的原因。”


    “鳳磐公,鳳洲公,這些年海商大興,進而工商大興。東南絲綢棉布出產,一年翻一番,勢頭非常嚇人。


    絲繭、紡紗、織布、綢緞、刺繡等廠,無不缺人。廠主開出高額工薪隻為招募幹活的工人,可是往往招不滿額。”


    王世貞點頭補充,“此事我聽家鄉的親朋好友們說起過。


    蘇州、常州、鬆江等府縣,往年縣城裏總會見到些閑散人員,無所事事。現在看不到,全進了這些工廠。還有鄉野村莊,數以萬計民婦貪厚利,紛紛如城進廠做事。


    有住在鄉下的親友說道,而今很少能在鄉野再聽到婦人爭吵之聲了。婦人無暇吵架,都忙著進廠掙錢去了。”


    眾人蔚然點頭。


    吃飽穿暖,是普通百姓們頭等大事。隻要有機會出現,他們就像飛蛾撲火一樣,蜂擁而至。


    餘有丁繼續說道:“正如鳳洲公所言,東南諸地,缺勞力工人。而絲繭、紡紗、織布、綢緞、刺繡等廠,不需要賣力氣,隻需心細手巧即可,最適合婦人做事。


    據悉而今行情,上海一個熟練的紡紗女工,一月所掙,能養活一家四口。要是家裏有兩人入廠幹活,一兩年就是小康之家。”


    張四維聽懂了,“原來如此。


    百姓們疾苦,隻要能有活路養家糊口,就踴躍而去。纏足會影響婦人做事,耽誤掙錢,百姓、廠主無不痛恨纏足,故而相攜上疏,請朝廷明令禁止纏足。”


    “是的鳳磐公。有些百姓們纏足,也隻是為了女兒能嫁入富豪權貴人家,讓一家人有口飽飯吃。現在有無數工廠亟待工人,掙錢的門路多了,也不需要纏足。


    纏足反而還耽誤做事,一不小心就會摔倒,或傷或殘。因此許多廠主為了避免麻煩,明令通告不招纏足之婦。”


    申時行接著問道:“如此一來,被斷了養活一家人財路的百姓,自然痛恨纏足,希望明令禁止。


    隻是某看此次禁纏足,聲音最大的是東南商賈,還有不多世家,他們不少人此前癡迷纏足,以為風雅,怎麽一下子全變了。”


    “這些世家多持工廠股份,工廠掙錢多,他們分到的股息就多。要是所有女子都纏足,廠裏沒有工人幹活,他們就會失去一大筆厚利。


    汝默,風雅又不能當飯吃!”


    張四維和王世貞撫掌歎道,“丙仲一言,我等是撥開雲霧見天日。果真,兵法有雲‘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經濟,就如這大勢。”


    申時行問道:“鳳磐公,鳳洲公,朝堂上為禁纏足一事爭論不休,跟予德公有什麽關係?”


    張四維伸手在桌麵上轉了一圈,“大家吃菜!邊吃邊聊,不要讓這菜冷了。”


    他拎起筷子,夾了幾口菜,吃完後用布巾搽拭一番,徐徐答道。


    “支持禁纏足,聲音最響者是卓吾先生。他在《順天政報》、《民生報》、以及《商報》提筆刊登文章,大聲疾唿。


    ‘士貴為己,務自適。如不自適而適人之道,雖伯夷叔齊同為淫僻。不知為己,惟務為人,雖堯舜同為塵垢豼糠。’


    人雖是自私的,有私心,這是無可厚非的。但不能害人以利己。此不是私心,是壞心。某些士子以所謂風雅,欣賞小足金蓮,以摧殘婦人為樂,此不是私心,而是壞透了良心。


    更甚者違背了聖人教誨,仁者愛人。”


    “卓吾先生出聲,其故交好友,以及門下弟子跟著搖旗呐喊,聲勢無雙。而堅決反對禁纏足的,餘昌德就是其中一位。


    他四處疾唿,說男女大防,符合天理。女子纏足,就能安守閨房,不再出現淫穢亂理之事。引經論據,跟李贄鬥得不亦樂乎。


    隻是一番爭鬥下,卓吾先生逐占上風,然後那道詔書明行天下。”


    張四維點到為止,不往下說。


    申時行和餘有丁在京中待了一段時間,不是小白,知道李贄為什麽能占據上風。


    很多人都以為是西苑的太子下場力撐李贄。


    其實那用得著太子殿下出馬啊!


    首先現在大明主流輿情體現在報紙上,清流士林對輿情的影響日漸減少。


    可大明的報紙都歸太常寺管,李贄是太常少卿,太常寺沒有太常卿,他就是老大。


    你一個球員跟裁判吵架,你吵得贏嗎?


    其次太常寺掌握著一支宣教隊伍,一是教師隊伍,分布在各地私塾、學堂和書院;二是宣講隊,分布在各地城鎮,以報紙為基礎,向百姓們宣講。


    你說他們是會幫你,還是幫他們最大的上司?


    最後就是李贄背後有一幫有錢人在支持。


    纏足多耽誤掙錢,必須明令禁止!


    無數的廠主、股東堅決支持李贄,怎麽支持?有錢出錢唄。


    大把的錢花下去,四處找槍手,在報紙刊登文章,批判纏足的惡毒罪行;找到禦史清流,明碼標價,上疏支持禁纏足,潤筆費若幹;出錢支持名士大儒開文會,就在名勝古跡或頂級酒樓召開,豪華盛大,說出去倍有麵子,但主題必須是《纏足是違背聖人教誨的若幹論證》。


    人家有錢有勢,餘昌德怎麽跟李贄鬥?


    當然了,在背後支持纏足,反對禁令者不乏高門大戶,世家豪右。有些富豪官宦,越有錢有勢,心裏越喜歡這種變態的調調。


    但是這種愛好還沒重要到可以舍棄身家前途。


    誰知道西苑是什麽態度?


    他們保持中立,靜觀其變。


    餘昌德等人就顯得孤立無援。


    一番爭鬥下來,禁纏足一方占據上風,內閣票擬、西苑批紅。以母儀天下,慈德昭彰的太祖皇帝孝慈高皇後為典範,明詔天下,禁止纏足,違者罰銀五十兩。


    有風雅士子不屑一顧,五十兩銀子能得一三寸金蓮,足矣!


    別急,明詔後麵有細則規定,家中女眷有自隆慶三年正旦日開始纏足者,或強迫、誘使她人纏足者,禁止參加院試、鄉試、會試,武舉,以及各布政司吏員招錄.


    你家有錢,罰得起,盡管叫你家裏女眷纏足,或是利誘別人家女兒纏足,隻是你以後就無法踏上仕途,隻能做一個遊蕩在鄉野之間的閑雲野鶴。


    此詔一出,李贄名聲大振。


    餘昌德成了大笑話。


    惱羞成怒的他把所有的仇恨都算在李贄頭上


    申時行和餘有丁到現在也明白了,餘昌德為何言辭中如此痛恨李贄,口口聲聲要致他於死地。


    何必呢!


    看到兩人神情,張四維勸道:“兩位,世事未卜,人心難料。俗世洪流,如履薄冰,我們能走到這一步,已是千難萬險。


    有些人為了意氣之爭,甘願押上前途身家,勸不住的,也沒有必要去勸。”


    此話一出,不僅申時行和餘有丁深有感觸,連王世貞也忍不住長歎一口氣。


    遼河河套赤峰城以北一百多裏的山丘上,上百輛車首尾相連,依著山勢圍成一個圈。


    數千北虜騎兵,舞著刀,嘴裏嗬嗬地大喊著,策動著坐騎,圍著山丘打轉,時不時地張弓搭箭,對著山上的明軍來上一箭。


    上千明軍士兵舉起世子滑膛槍,躲在車廂後麵,三五人一組,對著北虜騎兵,砰砰地齊射。


    時不時地有北虜騎兵應聲落馬。


    “轟!”,偶爾會有子母炮響起,一發霰彈飛出,馬嘶人叫中,三五個北虜騎兵應聲倒地。


    在山丘上,葉夢熊扶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李成材,淚流滿麵。


    鎮北關,無非就是一道石牆沿著山勢搭建,關隘上有一座半石半木的城寨,已經東倒西歪,不少地方冒著火,騰起煙。


    圖們汗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站在旁邊一處山崗上,意氣風發地看著一隊隊兵甲齊備、士氣高昂的察哈爾騎兵,策馬走進鎮北關。


    他揚起馬鞭,指著南邊大聲道。


    “孩兒們,我們已經攻破天險鎮北關,明軍望風而逃。前麵就是開原城,拿下它,我們在遼陽過冬!”


    “大汗萬歲!”


    數萬北虜騎兵,揮舞著刀槍,興奮地齊聲高唿。


    聲音響徹天地,山河為之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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