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知道,今天的大會,沒用,也有用。


    你永遠叫不醒一群故意裝睡的人。


    朝鮮戊辰之變再慘烈,再近在咫尺,隻要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都會當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想要讓他們收起貪婪的心思,巧取豪奪的小爪爪,根本不可能!


    這樣的人,就讓他們裝睡吧,等到時候了,他們還不肯醒,就讓他們長眠不醒好了。


    但這樣的大會,其實也很有用。


    再某種意義上,這叫做統一思想。


    朱翊鈞其實並不讚同皇爺爺嘉靖帝的做法,沒事做個謎語人,讓臣工自己琢磨,立了功就是自己聖明,出了岔子就要臣工背鍋。


    其實這是皇爺爺自己都沒有信心。


    他發現了問題,但是不知道怎麽去解決問題,又擔心自己發話,臣工照著去解決問題,搞砸了會影響自己的威信。


    完全沒有必要。


    其實作為上位者,勇於承擔責任,會讓臣工們更加放心大膽地去做事,不用忌諱什麽後果。


    這世上沒有什麽問題是一次就能解決的,需要不斷地嚐試各種方法才能解決,有時候解決了舊問題,會出現新問題。


    這時候臣工們勇於任事、銳意進取就非常難得了。


    要是各個都明哲保身、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問題越積越多,窟窿越扯越大,最後就會曆史重演崇禎朝,船沉國滅。


    如何讓臣工們勇於任事、銳意進取?


    除了君上要勇於承擔責任之外,還有一點就是要給他們指明方向。


    告訴他們,解決什麽問題,就能升官加爵,平步青雲。


    告訴各級官員,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


    那麽他們就會各顯神通,招商引資,大搞城市經營,刺激雞屁股,做得好的出類拔萃,仕途光明。


    又或者穩定壓倒一切。


    他們就會知道,什麽問題不能出,這是底線!


    而這種指明方向,就是統一思想。


    自己今天開這個會,就是告訴滿朝文武百官,現在清丈田地是朝廷壓倒一切的任務。


    誰敢阻礙它,誰就是在拿仕途開玩笑!


    侵占田地、隱匿人口、逃避賦稅,以後將是朝廷重點清查方向。你們要想保住仕途,就趕緊通知你們的族人親友,及時收手。


    也可以在這方麵自告奮勇,搞出成績來,以後定會平步青雲。


    要是聰慧一點的官員,會從這次大會往深處想,從清丈田地想到開源,從整飭吏治、中樞改製想到節流,再從開源節流想到完善財稅製度。


    要是在這方麵提出建議,或者主動做出些成績來,他們屬於文武百官的佼佼者,自己會對他們另眼看待,重點提拔!


    李贄在上麵講得巴拉巴拉,十分起勁。


    他那口帶著閩南口音的官話,聽起來確實有些難懂。


    台下的官員們,有的聽得聚精會神,有的神遊天外,有的十分認真,有的不以為然。


    坐在最前麵的徐階、李春芳、張居正、陳以勤,以及胡宗憲、高拱等人這樣段位的高官,在心裏把朱翊鈞召開這次大會的意圖,琢磨得明明白白。


    他們心裏感歎,太子類於先皇,又異於先皇。


    光是這一招召開六品以上京官大會,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施政理念告訴伱,給下麵這些急切地想在仕途上獲得進步的大小官員指明方向,就十分高明。


    這幾乎地公開告訴你升官加爵的法門了,隻要不是迂腐愚鈍到家的人,這次大會後,都知道該怎麽做了。


    侵占田地、隱匿人口,需要有足夠的官階和權勢,這樣的人物,朝堂上,也就那麽一部分。


    現在滿朝更多的是亟待進步的中低層官員。


    徐階心裏更是震驚,太子殿下的手段,自己真得沒有料到啊。


    他居然召開這樣一次別出心裁的大會,即在朝廷輿論上形成風氣,給大家指明方向,又不動聲色地給自己敲打了一下。


    效果不亞於萬壽宮裏的銅罄聲啊。


    徐階知道,朱翊鈞這是在警告自己。


    侵占田地、隱匿人口、逃避賦稅的後果,藩屬朝鮮的現狀已經展現給大家,十分嚴重,會釀成驚濤駭浪一樣的民變造反。


    都說得這麽明明白白,銅罄也敲響了,自己要是還不識趣,那就不要怪他不給自己這位兩朝元老,二十年閣老的一點點麵子。


    唉!


    西苑裏的主,一個比一個不好伺候。


    老夫真得想退了。


    可惜,西苑裏的這位主,還需要自己撐在內閣,平衡朝堂的局勢。


    很多人都奇怪,太子殿下為什麽不把胡宗憲、趙貞吉這些嫡係心腹塞進內閣裏,完全掌控朝局。


    他們啊,都想得太簡單了!


    現在的天子畢竟是他的父皇,如果內閣全是他的人,紫禁城裏的那位,再豁達也會心有不滿,要是有人再暗中挑撥,父子失和,怎麽收場?


    難不成真要行內禪之事?


    他們祖孫三代都是要麵子的人!


    現在這樣的格局多好,胡宗憲等嫡係心腹掌握六部和地方實權,內閣有自己這位兩朝元老領銜,其餘兩位閣老陳以勤、張居正都是裕王府潛邸中人,做過皇上侍講。


    剩下次輔李春芳,雖然跟太子有師生之情,可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公,學識、名望和資曆擺在這裏,先皇在的時候就入閣的。


    這局麵多光鮮,皇上得麵子,太子得實惠,父子倆其樂融融!


    徐階目光掃了一圈,他知道太子殿下站在某個角落,就像他的祖父一樣,用深邃的目光暗暗地觀察著文武百官的神態。


    老謀深算的徐階也猜到了朱翊鈞更深的用意。


    現在是隆慶朝,皇上又不管事,完全放權給他。


    太子抓住好時機,大力革新除弊,不管做的好還是做的不好,都是隆慶朝的事,跟他太子何幹?


    革新除弊,徐階在嘉靖新政時也做過,阻力重重,十分兇險,很容易折戟,連仕途帶性命都搭進去。


    一旦失敗,那些被得罪的人一湧而上,太子殿下再如何強勢,也必須交出幾個人來才應付得過去。


    既然如此,為何不用高拱、李春芳、趙貞吉,甚至讓張居正去探路啊,嫡係心腹留在後麵。


    高拱與太子殿下關係最疏遠,卻被頂在最前麵。


    後麵緊跟的是關係親近的李春芳、趙貞吉和張居正,再後麵才是他的根基,胡宗憲等人。


    清丈田地等新法出了什麽事,天塌下來先讓高拱頂著。


    再塌下來,還有自己、李春芳、趙貞吉和張居正頂著,根本不會傷及他的根基。


    隻要胡宗憲、楊金水等嫡係繼續牢牢抓住兵權財權,太子殿下可以穩坐西苑,不停推進革新除弊,隻是可能需要不停地換棋子衝上去。


    試個幾年十幾年,該發現的問題都發現,該踩過的坑都踩過了,該吸取的經驗都吸取了,就該太子殿下的嫡係人馬出馬,進行全麵變法。


    到那時候,說不定已經不是隆慶朝,坐在乾清殿裏的可能是太子了。


    能讓先皇這樣的人物能當眾稱讚好聖孫,太子殿下的心思和手段,豈是一般人能揣測得出來的?


    到大會結束,朱翊鈞也沒有上台講話,他覺得,自己要傳遞的信息,在這次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上,講得十分明白了。


    方向已經指明,號角已經吹響,願意往前衝的,好歹都能撈個安慰獎。


    要是奮勇衝在最前麵的,拚出成績的,那就前途無量。


    那些無動於衷的,嗬嗬,仕途也就那樣了。


    當官的你這個時候不積極,還有什麽前途?!


    大會開了一個半時辰,徐階發現會場上越來越多的人有意無意地看他。


    明白人越來越多,這大會沒有白開。


    徐階如此深的修為,怎麽可能會動聲色?他如平常一樣和藹可親,跟眾人打著招唿,讓大家如沐春風。


    散了會,徐階先迴內閣值房處理公務,下午散衙後迴到府上,人還沒鑽出轎子就迫不及待地吩咐道:“把二哥兒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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