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想了一會,吩咐隨從:“你去找老舒,叫他封十兩銀子,馬上送過來。”


    老舒是舒友良,跟了海瑞二十多年的老仆人。


    “是。”


    海瑞走到一間房裏,要了一支筆,一些墨汁,兩張紙,刷刷,寫了一封八行書。


    剛寫完,舒友良急匆匆地走過來,“老爺,你叫封十兩銀子?”


    “封好了嗎?”


    “封好了,可是老爺,這十兩銀子封好送出去,老爺和我就要斷炊了。”


    海瑞眉頭一皺,“這麽快家裏沒銀子了?太子殿下上迴不是送了五百兩銀子的程儀嗎?”


    “我的老爺,殿下上迴送程儀還是召你迴京時送的。接濟這位同僚,幫助那位親友,七用八用,上月還剩下不到兩百兩。


    京裏府上留了五十兩銀子。然後老爺在路過淮安時,見高蘇堤那些民工們可憐,給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讓他們買冬衣棉襖。


    這十兩銀子封出去老爺和我就得斷炊,得等下月老爺的俸祿發下來才能續上。”


    海瑞聽完舒友良的話問道:“家裏米油夠吃嗎?”


    “剛買的,夠老爺和小的吃到下月。”


    “伱我衣物整齊,能熬過這冬天不?”


    “老爺,我給我倆各帶了兩身冬衣,夠用了。”


    “那就行了。京裏府上留有錢糧,不用擔心她們挨餓。這行轅裏,其它人等自有俸祿和官差支用,本老爺隻需管好我的嘴和你的嘴就好。既然有米油吃,有冬衣穿,那就行了。


    把這封書信,連同這十兩銀子,一起給到衙門外,給南麟公的二公子。”


    舒友良長歎一口氣,接過那封書信,匆匆地離去。


    不一會,衙門外傳來叫罵聲。


    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什麽忘恩負義,白眼狼之類的話。


    往來的隨從、書辦小吏,都不敢吱聲,低著頭從黑著臉的海瑞身邊匆匆走過。


    舒友良從外麵匆匆走進來,站在海瑞身邊。


    “老爺。”


    “二公子在罵我?”


    “是的。罵老爺你忘恩負義,是白眼狼,完全忘記南麟公的教誨之恩。”


    “我當然記得南麟公的教誨之恩。當初他點我為舉人,在鹿鳴宴上,他切切叮囑我,一定要做位剛正清廉、苦節自厲的人。


    海某一刻也不敢忘記啊!他罵就讓他罵好了。”


    說完背著手,轉身離開。


    舒友良跟著身邊,輕聲嘀咕著:“老爺,這位二公子也真是的,痛罵老爺,可是那十兩銀子卻塞進懷裏,一點都不嫌棄。


    這麽貪婪卑賤,小的還是第一迴見。”


    海瑞喟然歎道:“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他要是能牢記南麟公的教誨,就不會從江陰到揚州來了。”


    從長江巡視完江陰、靖江、龍潭等江防營的王一鶚,來到江都城監牢裏,見到了被關押在這裏的吳時來。


    “吳先生,剛收到內閣轉來的詔書,你被免職,解送迴原籍。”


    坐在草堆上,一身囚服的吳時來不由地長舒一口氣,站起身來,拱手答道:“謝王督用心維護。”


    “老吳,你這是何必呢!”王一鶚搖著頭說道。


    “嚴黨當勢時,我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糾葛太深。好不容易得汝貞相助,脫身出來,來到南京避禍,可是老天爺還是不會放過我。”


    “怎麽?你在兩淮鹽政中有牽涉?”


    “嘉靖四十一年,鄢懋卿奉詔巡查兩淮鹽政,我是副使之一。鄢懋卿是如何逼揚州鹽商,以及他們背後之人,吐出五百萬兩銀子,在下是曆曆在目。


    兩淮這潭水,太深了。我提督操江,職責之一就是巡檢私鹽。這兩年我雖然沒有涉案其中,但是一個失職瀆職卻是逃不離的。


    此罪可輕可重,輕者罰俸即可,重則連累家人。在下長子和侄兒,文采皆備,有科場聯捷之勢,我不能因為自己絕了吳家的希望。


    所以壯著膽子給胡汝貞寫了書信”


    “難怪汝貞先生叫我多加照拂你。”王一鶚笑了笑,轉頭看了看,發現周圍閑雜人等,包括犯人都被驅趕得遠遠的,繼續輕聲道。


    “叫你帶兵縱匪,斬殺田家的人,是徐邦瑞還是徐少湖?”


    “徐邦瑞?嗬嗬,魏國公的話,在我這裏都不一定好使,他隻不過是魏國公的庶長子,幾斤幾兩,我怎麽會聽他的?


    徐少湖?他倒是有叫我如此做,隻不過是叫我縱匪掠江都城,創造一個理由借口而已。不過他的話,我可不大信。


    他號稱官場不倒翁,內閣玻璃球。我跟他隔著十萬八千裏,我照做了,他翻臉不認,我還能咬他不成。”


    吳時來湊到跟前,輕聲對王一鶚說道:“我是聽了楊金水的話,才做下這事。那群江匪,也是他選的,叫人收買的。韓家也是他指定的。”


    王一鶚臉色微微一變,眼睛裏透著危險的光,“楊金水?你知道他是誰嗎?”


    吳時來淡淡一笑,“我跟胡汝貞是生死之交,當然知道楊金水是誰。當年胡汝貞在東南剿倭,最忌諱的就是楊金水。


    他對太子殿下忠心不二,執掌著東南剿倭大軍的命脈糧餉,無監軍之名卻有監軍之實。他手裏的商業調查科,王督想必也聽說過大名吧。在東南、兩廣和海外藩國,它比東廠錦衣衛還要厲害。”


    王一鶚盯著吳時來:“所以他叫你這般做,你就照做了?”


    吳時來點點頭,“是的。世人都說胡汝貞替太子殿下打下了東南半壁江山,但是我知道,替太子殿下打下東南半壁江山的還有楊金水,這些年替殿下守住經營這半壁江山的,也是楊金水。


    王督,他的話,我敢不聽嗎?”


    王一鶚繼續盯著吳時來問道:“那他找你時,可有令符嗎?”


    吳時來笑了:“王督,你說呢?”


    王一鶚目光陰鷲狠厲,在燭光裏一閃一閃,讓人生怖。


    突然他展顏一笑:“我就知道,你這個嚴黨殘餘,能活到今天,不是等閑之輩啊。現在我改任漕督,肩上的擔子不輕,而且江北地麵,比江西要複雜得多。


    你給我提個醒,我記下你這份人情。”


    吳時來愕然道:“王督出京時,太子殿下沒跟你有交代?”


    “太子殿下當然有交代。隻是辦著辦著,我有點迷糊了。有些話主上不能說透,得我們做臣子去體悟。本官不想有差池,本官還想做第二個胡汝貞、張太嶽,你明白嗎?”


    吳時來點點頭,三十多歲的三品大員,太子殿下的心腹,隻要不橫死,絕對的大有前途。他的一份人情,對自己的子侄大有好處。


    吳時來想了想,隱晦地說道:“據我猜測,太子殿下在東南在下一盤大棋,至於多大,在下不才,猜不出來。


    另外,楊公公跟我說過一句話。”


    “什麽話?”


    “說辦完兩淮的事,也差不多了。”


    “什麽差不多?”


    “他幹爹黃公公要榮休,他得迴京去伺候。”


    王一鶚眼睛一亮,“楊公公要迴京。”


    他心裏有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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