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想了想,緩緩地說道。


    “文官與天子,從某種意義上說,兩者利益是一致的。文官出自士子,士子出自世家。從秦漢到我朝,世家掌握著天下最重要的資源,那就是田地。


    有了田地,便有了人口,有田有人,就有了財富。有了財富,才能心無旁鷲地讀書,考科試,三試連捷,出仕做官。進而,文臣們的基礎,是大大小小的地主。


    而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更重要的,天子掌握著田地的分配權。所以從這一方麵來說,兩者利益是一致的。”


    朱載坖聽著有點暈,忍不出開口問道:“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掌握著田地分配權,很玄乎啊。”


    “父王,不玄乎。


    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天下是天子之土,他當然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為了獲取支持,天子通過田契屋契,把世家占有的田地房屋確定下,還通過科試,從他們中間選拔人才,治理國家,這個時候,兩者是合二為一的。”


    朱載坖還是有些不明白,看了看嘉靖帝,發現他看著外麵的月色,似乎不關心自己和兒子的談話,於是又開口問道。


    “田地都分出去了,天子怎麽還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地主?”


    “父王,不急。太祖皇帝除了分封宗室、勳貴,把大量賜給他們之外,還通過一種方式掌握著天下田地。”


    “什麽方式?”


    “衛所!”


    朱載坖一驚,臉色慢慢地變得肅正起來。


    “土木堡之變,勳貴死傷殆盡,天子就瘸了一條腿。”


    朱載坖馬上問道:“兵權?”


    “是的。景泰年間,以於少保以兵部尚書提督京營,組建十團營,眾多武將,都是於少保以兵部名義任命,五軍都督府成了空架子。大明官軍的官帽子,被兵部掌控。


    然後上直衛,直屬天子的二十多衛,除了四衛營,勇士營等少部禁軍,都歸了兵部管,糧餉歸戶部管。


    接著節製各邊的總督和巡撫,也用這個方法拿住了邊軍的官帽子,再通過戶部和地方,卡住了邊軍的糧餉。


    此時不管天子願意還是不願意,都得依靠文官來管理天下諸軍。而這些呈請,都被當時的內閣讚同票擬,然後被批紅。”


    朱載坖聽得神搖魂蕩,嘴裏喃喃地說道:“於少保為何如此,百官為何如此!”


    “因為於少保和百官們覺得天子做得不好,大明將亡,所以要挺身而出,扶將傾大廈於危急之時。


    要成大事,必先攬權,所以他們會如此。正如皇爺爺所言,權柄給出去了,再想拿迴來,就難了。


    弘治年間,孝宗皇帝任用王恕,劉大夏等文臣,說是對五軍都督府革新除弊,實際上就是徹底廢棄了五軍都督府。


    不僅武官任免由兵部做主,就連此前由五軍都督府掌管的衛所土地和軍戶戶籍也移給了兵部,然後衛所名下的土地,”


    朱翊鈞一攤雙手,“全沒了,去了哪裏,大家心知肚明。”


    他身子往前一傾,問道:“父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朱載坖有些茫然,搖了搖頭。


    “意味著天子不再是天下最大的地主。天下最大的地主,成了文臣們。就連土地分配權,也被文臣們悄悄拿了去。


    父王,這也意味著大明朝局,徹底失去了製衡。沒有皇權和勳貴們的製衡,文臣們,成了不受約束的怪獸。而失去製衡的權力,都會變得無比貪婪和兇狠。”


    朱載坖不敢置信,“他們有變得那麽壞嗎?”


    “父王,人心是貪婪的。於少保那樣一心為公的文臣,隻是少數。滿天下的文臣,大多數想的是自己,是自己的家族。


    失去製衡的文臣們,做起惡來甚至比內監作惡更壞。”


    朱載坖惶然地連連搖頭:“怎麽可能?文臣們作惡,怎麽可能會比內侍還要壞?”


    “劉瑾再壞,武宗皇帝一指紙條,就能剮了他。


    晉黨把持九邊,為一己私欲,外通北虜,引寇賣國。卻隻能尋著庚戌之變由頭,借著皇爺爺數十年積累的天威,勉強除去部分。


    東南世家,違禁走私,外通倭寇,肆虐地方數十年,卻無可奈何。”


    朱載坖默然無語,朱翊鈞繼續添火。


    “文官不受製衡,他們把持著科試,自己選自己做官,不再是天子擇天下優士而錄。他們再以同年、同門、同科等等關係,勾連在一起。


    上,掌內閣六部,把持朝政;下,以鄉紳胥吏,深入地方。田地、人口、商貿等等,所有能生錢的資源,能賺錢的好處,他們一概不放過。


    更可惡的是,他們還想方設法逃避繳納稅賦,不承擔邊關、漕運、朝堂運作等等責任。出了事,也不承擔後果,把包袱甩給朝廷,把罪名甩給天子以及內監。”


    朱載坖心中焦躁不安,猛地站起來,在屋內來迴地走動。


    朱翊鈞的一番話,幾乎摧毀了他三十年來的認知和三觀。


    從骨子裏,朱載坖不相信文官會這麽壞。


    但他隻是平庸跳脫,不是糊塗蛋。


    朱翊鈞說的這些情況,都是有據可查,句句都是實情。


    更關鍵的是,朱載坖現在是太子。


    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即位為天子,站在天子的立場上,朱翊鈞說的這些實情,深深地刺痛著這位未來皇帝的心。


    以前他隻是裕王,大明會不會是他的,還有變數,所以可以不用去關心。


    現在他是太子,大明以後肯定是他的,那麽此時的朱載坖開始能體會到老父親,嘉靖帝的心情。


    銀子啊!朕的銀子!


    權柄啊!朕的權柄!


    “可是,他們”朱載坖想起數以萬計的文官,數以百萬計的士子、儒生,結成了龐大的集團,如同泰山一樣橫在他的麵前,一時遲疑了。


    嘉靖帝開口了,“那些飽學之士,天天給你講聖賢道理,其實是要你認同他們的說法,認同士子儒生們,讓伱覺得他們上秉聖人道理,守禮義廉恥,都是一心為公,赤忱為君。


    實際上,都是屁話!這些人都是一群男盜女娼,自私自利的偽君子!”


    朱載坖喉結上下急促地抖動著,想起文臣們的人數,以及他們的實力,他覺得自己像是陷在一張網裏,被裹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


    怎麽爭啊!


    還不如老老實實做個太平天子。


    想到這裏,朱載坖頹廢地坐迴到椅子上。


    嘉靖帝看了他一眼,早就猜到他的反應,幽幽地說道:“老三,所以朕把紫禁城留給你,把西苑留給了鈞兒。


    你啊,老老實實地待在紫禁城,廣選美人,過快活日子,做他們嘴裏的仁德賢君。”


    說到這裏,嘉靖帝猛地轉頭,死死地盯著朱載坖,盯得他頭皮發麻。


    朱載坖咽了一口口水,“父皇,你有話請說。”


    “老三,你要牢牢記住!


    大明天下是我們爺三的,不是外麵那些文臣的。


    你可以小事糊塗,大事上,你可千萬不要糊塗!”


    朱載坖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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