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確實沒有心思去管陳洪,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思考。


    吃完晚飯,祖孫兩人又開始例行的消食,在西苑的林蔭道裏散步。


    “鈞兒,你非要打這一仗嗎?”


    “皇爺爺,這次整飭宣大、薊遼以及京營戎政,很多人風言風語,甚至斷言用不多久會有第二次庚戌之變。”


    嘉靖帝冷笑一聲,一臉的不屑,“這些文官,都是一群死鴨子,全硬在那張嘴上,把他們的毛都扒光了,還是那個德性!”


    朱翊鈞等嘉靖帝發泄完情緒,繼續說道:“皇爺爺,最關鍵的是九邊武將世家,以及勳貴們都在觀望。”


    “觀望?鈞兒是想通過這一次戰事,收攏他們的心。”


    “武將勳貴,最渴望的還是打勝仗。隻有打了勝仗,才能晉官加爵,封妻蔭子。他們最願意跟隨的是能夠打勝仗的統帥。”


    嘉靖帝謔笑地問道:“所以你想證明一下?是不是等長大一點,想學學朕的堂兄,你的堂伯爺爺,打個平虜大將軍的旗號,偷出宣府,親手斬首一級?”


    朱翊鈞笑了,“皇爺爺說笑了,我以後是中興天子,又不是馬上創業天子。要是輪到我上陣殺敵,那大明不知崩壞到什麽地步。”


    嘉靖帝欣慰地點點頭。


    朱翊鈞繼續說道:“其實我更多的應該學習戰略布局。在這一點,孫兒覺得應該多向太祖皇帝學習。”


    嘉靖帝有些疑惑:“向太祖皇帝學習?”


    “是的。太祖皇帝龍興應天府時,東有張士誠,西有陳友諒。有人建議先打張士誠,有人建議先打陳友諒。議論不一。


    太祖說東打張士誠,西邊的陳友諒肯定會襲擊應天府。西打陳友諒,東邊的張士誠肯定會按兵不動,坐等漁翁之利。


    然後陳友諒兩次傾巢而來,太祖皇帝都力排眾議,盡起主力,全力西攻。


    最後曆史證明,太祖皇帝與陳友諒酣戰時,張士誠坐視不理。等到陳友諒大敗後,張士誠孤立無援,應聲而落。”


    嘉靖帝目光炯炯地看著侃侃而談的朱翊鈞,像極了一位爺爺,看著自己成績優異,正在班上發表感言的大孫子。


    “北伐暴元,太祖皇帝製定的戰略是‘先取山東,撤其屏蔽;旋師河南,斷其羽翼;拔潼關而守之,據其戶檻,天下形勢,入我掌握,然後進兵元都,則彼勢孤援絕,不戰可克。既克其都,鼓行而西,雲中、九原以及關隴可席卷而下。’


    曆史又一次證明,太祖皇帝的戰略正確無比。前元至正二十七年十月,中山王徐公、開平王常公為正副將,出師山東。僅僅六個月就克複山東和河南。


    洪武元年五月,太祖親臨汴梁,指揮北伐。八月攻取大都,北元末帝北竄漠北。而後大軍揮師西進,於洪武二年正月,克複山西。八月,克複陝甘。


    由南伐北,如此神速,前無古者,後無來者。孫兒看來,除了大明順應天運,將士用命之外,更重要的是太祖皇帝的戰略部署高瞻遠矚。”


    嘉靖帝看著滿臉崇拜的朱翊鈞,努力地想了想太祖皇帝的武略功績,可是沒有太多感覺。


    他對這些武備之事,毫無興趣,也沒怎麽去讀太祖皇帝北伐之事。


    他隻對太祖建立的諸多祖製,有些興趣。


    “鈞兒,伱想學太祖皇帝那般運籌帷幄?”


    “是的。這一次機緣巧合,孫兒想試一試?”


    嘉靖帝沉默了一會問道:“鈞兒有多少把握?”


    朱翊鈞也沉默了一會,“如果失敗,戚繼光和他編練的八千新軍營會全部折在關外。孫兒心痛,但是也知道,想要成功,必須付出代價。


    孫兒要評估的是,這個代價是不是孫兒能承受得起的。”


    “八千新軍營折在關外,可大可小。”嘉靖帝雙手籠在袖子,以一位朝堂權鬥老手的思維分析著。


    “可以說譚綸、戚繼光擅自出擊,遇到北虜埋伏,一戰失敗,譚綸吃個大掛落,然後到此為止。


    也可以說戚繼光貪功冒進,誤中北虜埋伏,過責讓戚繼光一個人扛起來,譚綸吃個小掛落,到此為止。


    隻要北虜不破邊,不出現庚戌之變和癸亥之變的慘敗,這事怎麽都圓得過去。


    按照朝廷文臣們的想法,薊遼總督譚綸再如何,也是進士出身,戰敗的責任先得武將扛完了,才輪到他。”


    朱翊鈞點點頭,“孫兒知道我朝文官們的陋習。勝仗了,是他們運籌帷幄,指揮得當。打敗仗了,就是武將們不遵軍令,延誤戰機,或貪功冒進


    隻有出現了實在甩不掉的大鍋,他們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這口鍋背起來。


    隻是皇爺爺,這件事是由孫兒策劃的,命令也是孫兒下達的,主要責任在我。”


    嘉靖帝翕然一笑,“責任在你?!”


    他看著遠處的波瀾起伏的湖麵。


    “責任在你,可是你擔得起這份責任嗎?你幹了那麽多事,統籌處從東南世家手裏搶銀子。督辦處分兵權。還有倒查庚戌之變,砍了多少顆腦袋。多少人躲在暗處,對你咬牙切齒。


    現在你把把柄主動遞給他們,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你嗎?“


    朱翊鈞堅毅地看著遠處,答道:“不放過又如何?難不成他們還能咬我?當初皇爺爺從承天府到京城,他們也沒打算放過你,還不是讓皇爺爺闖出一條路來?


    皇爺爺,身為君上,主要職責就是在兩難困境中做決策。做出決策,叫下麵人去執行,卻沒有擔當。


    成功了功勞全攬,失敗了卻把責任推給臣下。一迴兩迴,手底下沒有人對你推心置腹,也沒有人誠心誠意去做事。”


    嘉靖帝陷入沉思。


    朱翊鈞也在心裏感歎著,曆史上的明朝就有個例子,崇禎帝。


    他勤奮嗎?


    特別勤奮,除了明太祖估計就得輪到他了。


    雖然他麵臨的局麵是地獄級的,可是他本身的個性缺陷,讓大明墜入地獄的速度加快。


    崇禎帝心裏有什麽想法,怕承擔責任,死活不肯主動說出來,非要臣子們說出來,然後一旦朝野非議,馬上把說這話的臣子丟出去背鍋。


    搞得幾次,臣子們都學油滑了,一默抵千金。


    崇禎帝想與後金議和,好抽調薊遼精兵去打李自成和張獻忠,非要臣子提議,大臣們死活不上套,坐視良機錯失。


    想南遷南京,也逼著讓大臣們主動提出來,大臣們還是不上套。


    等到形勢危急,大臣們建議南遷,他被那些在北直隸有大量利益的大臣勳貴們一忽悠,又改主意了,堅決留下,連皇子都不往南邊放一個備份。


    做君上的一點擔當都沒有,就不要怪下麵各個滑不留手。


    這邊的嘉靖帝心裏有了定計。


    他深知如果這一仗打贏,九邊和京營上下軍心,盡歸自己的孫兒。自己春秋之後,不管誰敢掀起天翻地覆的大亂,孫兒都會立於不敗之地。


    打輸了?


    嘉靖帝轉過頭看著朱翊鈞。


    看著孫兒那張還有稚氣,卻滿是堅毅和奮發的臉,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時。


    十四歲時,自己孤身一人來到這陌生的北京城。


    那時的自己,是不是也如鈞兒這般堅毅奮發?


    嘉靖看著遠處西沉的太陽,心裏不知怎地湧起一股激情,仿佛四十四年前,自己站在北朝陽門外,眺望雄偉的北京城那一刻。


    “鈞兒,不用擔心,放心去做。有什麽事朕來扛。朕有了庚戌之變,還有他們所說的癸亥之變,不缺這麽一出關外敗仗。”


    朱翊鈞猛地轉頭過來,仰望著嘉靖帝的側臉。


    他瘦長的臉發著鉛灰色的光,渾濁的眼睛裏從所未有的堅毅。


    朱翊鈞不由自主地伸過左手,緊緊地抓住嘉靖帝如枯瘦雞爪一般的手。


    兩人站在夕陽中,如同兩座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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