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動作麻利發動了車子,飛快地駛上馬路,融入一望無際的車流之中。車輛多永遠是一個城市最大的特點。雖然上班的高峰期已經過了,但街上仍然是車水馬龍。

    “你公司在什麽位置?”他問。

    “西崗南街漢水路306號。”

    “哪裏?”他好像沒聽清楚。

    “西崗南區浩水街306號。”我吐字清晰地又說了一遍。

    “你確定沒有記錯?”他的表情怪怪的,聲音也怪怪的。

    “我在這個公司都幹了兩年多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兩年七百多天,一天一個來迴,記錯,怎麽會呢?”我有些不滿地反駁。

    車子竟然緩緩地慢了下來,男人麵帶微笑,不慌不忙地對我說:“恭喜你,小姐,你絕對不用擔心被炒魷魚了。”

    “什麽……意思?”我愣愣地看著他。

    “很簡單,”他用雙手在方向盤上輕輕地打著拍子,慢條絲理地迴答:“因為我就是你們公司今天要上任的總經理。”

    “你說什麽?你就是……”我大驚,猛然坐直了身體,如果沒有車門擋著,懷裏的小女孩肯定會被我給掀翻到外麵去。

    “你——開什麽國際玩笑?”大驚之餘,我啞然失笑。

    這怎麽可能?被恐怖分子暗殺的機率也會比這高吧?

    “小姐,你擋了我的視線。”男人不動聲色地向左偏了偏腦袋。

    我瞪著他,他目光專注地盯著前麵,臉上風平浪靜,嘴角邊卻又分明含著一絲忍俊不禁的笑意,似乎也在驚訝於這個不可思議的巧合。

    我頓時緊張了起來,下意識地將幾乎點到他腦門上的那根手指直直地縮了迴來。我這人有個不太雅的小動作,一遇到大驚小怪的事就會習慣地伸出手指點向對方。

    “你……你真的是……總……總……?”“總經理”三個字在我突然間打了卷的舌頭下麵滾過來滾過去好幾遍,最後還是沒能從嘴裏麵滾出來。

    他笑而不答,卻順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名片上麵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西崗南區浩水街306號豐達廣告公司總經理韓文軒。”名片散發著一種與車廂裏味道相同的氣息。

    我一下子就傻了眼。

    迴想起剛才發生的那一幕,我這心裏別提有多後悔了。本來我舍命救了總經理的女兒,應該算是有功之臣,可我卻有眼不識泰山,絲毫不留情麵地把人家罵了個狗血噴頭,這樣功過相互一抵銷,我白忙乎了。他若是通情達理的人還好,白忙乎就白忙乎了,本來當時舍已救人時自己也沒想過要什麽好處。但是,萬一不幸他是那種小肚雞腸的愛尋仇會記恨的人,那我以後可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現在這個社會,單位的領導暗地裏給下屬小鞋穿的例子難道還少嗎?像小荷她們電視台的一個主任編輯,因為出於正義和打抱不平,勇敢地將去年市裏發生的那起寶馬車撞人後不負責任的逃逸事件真實地曝光以後,被台裏降了職並貶到了下屬的一個小縣城。原因很簡單,那個製造交通事故的司機是市裏某一重量級人物的小舅子。這個世道就這樣黑暗,縱然事實於眼前,老百姓也敢怒不敢言,除了忍氣吞聲,又能怎樣呢?

    想到這裏,不知是不是車廂裏的冷氣開得太足了,我陡然升起一種掉進冰窟窿裏的遍體生涼的感覺,摟著小女孩的手下意識地一鬆,小家夥險些從我腿上掉下來,嚇了她一跳,兩隻小手用;力一抓我的衣服,差點把我的衣袖給扯下來。我也嚇了一跳。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是再不小心把總經理的千金給摔了,那我可真是死定了。這時,我再也不覺得抱在懷裏的是個千嬌百媚的小天使了,而是一顆危險的定時炸彈,隨時隨地會引爆,炸得我找不著北。我不由懊喪地在心裏罵自己純粹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幹嘛非要去逞這個英雄呢……

    因為沒人說話,車裏的氣氛顯得有點沉悶,懷裏的小女孩經過三番兩次的一驚一乍,迷迷乎乎地靠著我的肩膀快要睡著了,均勻的唿吸裏帶著甜香,暖暖的小身體給我帶來一分安全感,真實地提醒我這不是定時炸彈,而是那個千嬌百媚的小天使。韓文軒的車依然開得很慢,以這個速度,到公司至少要十五分鍾,跟我坐公交車也差不了多少。他可是第一天上任啊,現在都已經遲到快一個小時了,他怎麽一點也不著急呢?這個想法讓我對他產生了一種好奇,忍不住借著那顆小腦袋的掩護,大著膽子,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沒想到他也正在看著我,臉上是一種深思的表情。我心裏一驚,來不及躲避,跟他的目光準確無誤地相遇在一起,當時就鬧了個大紅臉。他卻若無其事地微微一笑,轉過頭去繼續開車。我忽然覺得他的微笑燦爛得簡直讓我無法接受——一個快四十歲的大男人怎麽可能有這種燦爛的微笑呢?這種微笑應該是屬於江偉的啊。

    想到江偉,我猛地搖了搖頭,我發過誓的,永遠都不會再想這個人了。

    “小姐,你怎麽了?”他納悶的口氣裏略帶一分關心。

    “沒,沒什麽……”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心裏直發虛。沒想到我這一不經意的舉動竟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了。

    “沒什麽就好。”他說:“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自我介紹一下吧?”

    “林夢遙。”我小聲說。

    “林、夢、遙?這名字很美啊,是筆名嗎?”他問得很幽默。

    “對不起,韓總,我不是作家。”我手裏捏著那張輕飄飄卻又感沉甸甸的芳香的名片,有氣無力地嘟噥了一句。

    “林、夢、遙!”他輕輕皺起眉頭,沉吟著,似乎是在細細品味這三個字所隱含著的深意。然後說:“哦,林夢遙,我叫韓文軒,這是我女兒韓佳琪,她今年五歲了……”

    “不對,我五歲半了。”韓佳琪突然叫了起來,原來她根本就沒睡著。

    在認真地糾正了爸爸的錯誤後,小家夥大人般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唉,我親愛的老爸,你什麽時候才能不再記錯你的女兒到底多大呢?”

    “對不起,對不起,”韓文軒報歉地拍了下自己的腦門,眼神裏充滿著慈愛:“老爸下次一定不會再記錯了。”

    “好吧,看在阿姨的麵子上我就再相信你一迴,”韓佳琪翻了翻黑萄葡似的眼珠,小嘴巴得理不饒人:“不過,今晚迴家你必須要麵壁思過,還必須寫檢查,要思想深刻的!”

    “好好好。”韓文軒一連聲地應著,然後自嘲地對我笑了笑,“看到了吧?我家的小祖宗,動不動就讓她老爸麵壁思過,寫檢查,還要思想深刻的!嗬嗬。”

    “誰讓你總是不長記性呢?丟丟。”韓佳琪不甘示弱地伸出胖唿唿的小手在他的臉上用力刮了刮。

    我忍不住捂著嘴笑了起來。

    父女倆互相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也笑了起來。

    這一笑,就頓感車廂裏的空氣流暢了,甚至連剛才緊張不安的情緒也得以緩解了一些。從剛才一連串的大事小情上我能感覺出來,韓文軒應該不會是那種給下屬小鞋穿的領導,他看上去落落大方,平易近人,謙遜有禮,風趣幽默,無論是外表還是談吐,給人的感覺都應該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君子。這讓我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總算可以慢慢地放下來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鼓足勇氣,不好意思地道歉:“今天的事很報歉,韓總……”

    “幹嘛這麽說?”他似乎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今天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真不敢想象佳琪……會發生什麽事。真的,林小姐,我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語言來表達我對你的感激之情。佳琪能遇上你,是她和我這個做父親的榮幸,而公司裏能有你這樣品德至上的員工,是公司和我這個做經理的榮幸……”

    說到這裏,他伸出手來,在我靠近他那一側的腿上輕輕地拍了拍,這個動作自然而又得體,讓我沒有一絲不自在的感覺或者想入非非的念頭。看來領導者就是跟尋常人不同,懂得什麽時候用恰如其分的肢體語言來代替自己意猶未盡的表達與認可。

    “韓總您過獎了,這是我應該做的……”我本想客氣一下,誰知冒出來的竟是這麽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我頗有些難為情地垂下頭,在心裏直罵自己真是個笨蛋,平時看著有說會道,舞舞喳喳的,關鍵時刻,卻連句象樣的話都說不好。

    “想不到林小姐還挺幽默的,”韓文軒大概感覺到了我的窘迫,及時地笑著替我打了個圓場:“更想不到我們會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來認識。我想,這應該可以申請進吉尼斯了吧?”

    我嚅嚅著:“韓總,我向您保證,以後一定不會再遲到了。”

    “偶爾遲到一次兩次倒也無所謂,誰沒有個特殊情況啊?”其實,他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幽默:“再說,遲到也有遲到的利處,如果今天林小姐不遲到的話,可能這個城市又將多了一個後悔莫及的悲傷絕望的父親。所以,以後你僅管遲到,我也向你保證,絕對沒有人敢炒你魷魚的。哈哈。”

    “韓總,您在拿我取笑……”我尷尬得真想找個地縫一頭鑽進去。在他那燦爛的笑容麵前,我發現自己的語言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韓文軒鄭重其事地看著我,語氣忽然顯得有些低沉:“不,林小姐,你不隻救了我的女兒,你也救了我。”

    他默默地注視著前方,緩緩地說:“你知道嗎?佳琪三個月的時候她的媽媽就走了,這麽多年,我們父女倆一直相依為命……我可以什麽都沒有,但是不能沒有我的女兒,如果今天她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該怎麽活下去啊……所以,真的非常感謝你,林小姐,謝謝……”

    他似乎說不下去了,眼圈微微一紅,眼睛漸漸地濕潤起來,黑亮的眸子像結了一層水霧,模糊了他的視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忙轉過頭去凝視著窗外,兩隻手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方向盤。手上青筋隱現,看得出來他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韓總……”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安慰的話才好。

    好在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不好意思,林小姐。我……有點激動……”

    我的心裏忽然充滿了無言的同情與憐憫,一雙手不由得抱緊了韓佳琪。這次她不知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微微閉著眼睛,緊緊地貼在我懷裏,一縷明亮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在那長長的睫毛輕微地抖動著,她的嘴角邊正泛起一絲甜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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