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連你還沒問呢,他級別高,說不定喝過。”劉思革抓起木架子上的午餐肉罐頭,結果被鐵皮燙得縮迴了手。


    “甭問了,黃班長是三好男子漢,煙酒都不沾,他哪會去碰這些外國貨!”旗娃美滋滋的舀了一勺罐頭裏的紅燒肉,“再說了,可樂這玩意稀罕得很!”


    我有些好奇,便問:“那你說的那個——可,樂,到底是什麽東西,喝起來什麽味兒?”


    王軍英擰開水壺,也附和我一句:“可能是玉皇大帝的尿壺,才能把你小子得意得快要上天了。”


    旗娃急忙將嘴裏的食物下咽,對我答道:“可樂嘛,就是一瓶黑水,但味道是甜的,嗯,比蜂蜜水兒還甜,喝進了口,鼻子就衝得慌。”


    “那不就是汽水兒嗎。”我啃了一口壓縮糧。


    “錯,大錯特錯,區別可大了,那可是外國來的進口貨,可樂可樂,喝了心裏可樂了!”旗娃閉著眼,舌頭在嘴唇上舔了又舔,好似那嘴裏一口的熱油紅燒肉,全化作了他話語裏的舶來品。片刻,他又接著向我們傳述道:“我還聽說,那些洋鬼子們都富得很,錢都花不完,每頓飯都得就著可樂吃呢!”


    “我看你下輩子幹脆投個洋胎算了。”王軍英喝了一口水,冷冷的說。


    “反正入伍之前,不說有多風光,但也是沒少見玩意兒,迴力鞋,我穿過,可樂,我喝過,電視機,我看過,更別說什麽自行車,摩托車了,小轎車我都坐過。”旗娃這小子炫耀起來,真是沒完沒了。


    “小轎車你都坐過?”劉思革有些不相信。


    那時候,汽車不如現在這樣,到處都有。我記得,縣級幹部的公務車配的是四輪吉普,那種外國進口的小轎車,自然是少之又少。我甚至都沒見過幾次。旗娃的話如果屬實,那確實該他炫耀一番。


    “那是自然。”旗娃答道。


    壓縮糧還是一如既往的噎口,我便拿起水果罐頭,就著汁液吞掉了最後一塊果肉。果肉果汁鮮滑爽嫩,此時的愉悅感讓我認為,世上最珍饈饕餮之物,也不過如此。我就納悶了,旗娃所說的“可樂”,真要比這水果罐頭還好喝嗎?


    劉思革對他比出大拇指,陪他嗬嗬幾笑。之後,沒人再去陪襯他的炫耀,各自無聲的進食。


    “那你家裏背景很好啊,挺富的。”鄧鴻超突然冒了一句。


    旗娃見又有人和他對話,立馬答道:“不,不,不,我家裏哪兒富啊,我根正苗紅,三代貧農。哪些玩意兒,不都還是我哥帶我見識的。打個比方吧,迴力鞋,我哪兒買的起啊,那是我哥在巷子裏搶的,我要來穿了幾天,嘿嘿!”


    “至於說小轎車嘛,嘿嘿——”旗娃笑得跟個小孩子一樣,“我就不方便說出來了!”


    “你這小子以前還打劫?”王軍英立即投過兇狠的目光。


    目光一愣,傻笑的旗娃立即發覺了不對勁兒,便立即說道:“沒有,那絕對沒有!我張旗正一身正氣,怎麽會去幹那些勾當。排長啊,我說的是,東西是我哥去搶的,我可沒做過這些事兒啊!”


    “向毛主席保證!”他說著又舉起了拿筷子的手。


    我撲哧一笑,這句話讓我想起了劉思革準備對山民“行刑”前,他也是接著毛主席,對我們信誓旦旦。盯著一旁的劉思革,我對隨即對旗娃玩笑道:“毛主席都去了,你還跟他保證,我看呐,你不如向林老總保證算了!”


    “我是真沒做過!”旗娃不理會我的玩笑,他注意著王軍英的反應,盡力辯駁道,“搶人錢財偷雞摸狗這種事,我張旗正絕對不碰!”


    “你剛剛不是說,等複員了,還跟你哥一起跳什麽敵舞嗎。我看呐,舞一跳完,你又要跟你哥進巷子了!巷子裏有迴力鞋,有黑汽水,還有小轎車呢!”我覺得挺好玩,便又跟了一句玩笑話。


    玩笑一出,幾人也跟著我嗬嗬的笑著。


    誰知旗娃在旁人的樂嗬嗬中吐氣一歎,怨道:“就我哥那德性,能等到我複員就好了,前一陣我家裏掛信來說,公安在嚴打,專門逮混子,他啊,已經進局子了。”


    這話一完,樂嗬著的幾張嘴不約而同的就閉了個緊。因為這種家事,用來開玩笑就不太禮貌了。我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繼續啃壓縮幹糧。


    “對,嚴打。”鄧鴻超點頭接話,“這個我知道,動靜還弄得很大,一到晚上經常就見著街上全是白衣服的警察,據說連部隊都出動了。”


    旗娃吞了一口紅燒肉,點點頭。他見我們都沉默著,便問:“這種除暴安良的好事情,你們咋不高興高興?”


    “吃你的飯!”王軍英一個巴掌拍他後腦上,“你出去了要是敢做這些事,敢當車匪路霸,我第一個廢了你!”


    旗娃趕緊向他的排長做了保證。


    之後,便沒有再開口說話。


    吞咽聲不停,五人低頭吃飯,小小的火堆,閃耀火光,偶爾劈啪一聲響。洞外邊的雨勢,絲毫不減,並且還時不時炸出幾個響雷。幸好有這山洞做庇護,不然今晚得有多狼狽。


    吃完飯,抽煙的抽煙,揉腳的揉腳,也沒人開口另尋話題。


    王軍英提議把吃空的罐頭收起來,按照昨晚那樣,削幾個尖,堆到洞口。我之前提過,越南人習慣夜晚光著腳丫搞偷襲,這些罐頭絕對是最好的“防禦工事”。


    幾刀削出了尖,王軍英就抱著一堆罐頭,說是去跟黃班長換崗。我們便口頭約定好了今晚的輪崗順序,我作第四崗。


    果不其然,一會兒黃班長就從洞口那條道裏走了出來。他丟下槍,蹲坐到了我旁邊。


    “你們等會兒去守崗的時候,可千萬別出洞啊,洞口到這裏不是有條小道嗎,你們就在那道裏就行了,蹲著坐著都行,重要的是有人守著。”黃班長沒急著啟罐頭吃飯,而是向我們傳達了守崗地點。


    “小鄧,你就不用去了,今天走那麽多路,明天的路可能更難走,你就好好休息一下。”黃班長喝了一口水,看向鄧鴻超。


    在擦拭相機的鄧鴻超,聞聲抬頭。他看看我們,又盯向黃班長,忸怩著臉說道:“但是,我們都排好順序了啊……”


    黃班長擺擺手,說:“你別管這些,讓你好好休息就好好休息。我想好了,以後的守夜輪崗,你也都不去了,免得出什麽問題。”


    劉思革附和一句道:“是嘛!大學生,你可是脊梁骨,是咱幾個的中心,你要是熄火了,咱們就得打道迴府挨批評!”


    “其實我覺得還好啊,最難的那段時間都過去了,現在隻是在重複而已。”鄧鴻超掃視著我們,眼神裏裝滿了感激,“不過既然你們堅持這樣的話,我也不跟大夥兒們半推半就了。”


    “嗯。”黃班長點頭。然後他也拉過自己的包,開始掏晚飯。


    “哎,這年頭大學生就是寶啊,有人護,有人送,也有人疼!”枕著背包躺下的旗娃,玩笑般的酸了一句。


    這話讓鄧鴻超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隻見他擺弄相機的手僵住,就差漲紅了臉。


    我知道旗娃這小子不是有意來酸人,隻是這小子太嫩,情緒愛浮於表,不太會說話。剛才他酸劉思革的時候,我就想訓他幾句了。


    為了緩解鄧鴻超的窘迫,我隻好迴了一句,以此轉移話題:“誰不服,誰也去考一個。要我說啊,這年頭的大學生,還算不得寶,以前各朝各代,考取了功名,中了舉人,那都是要做官的!”


    旗娃哈哈一笑,然後坐起身來,問我說:“建國哥,你這一說我倒還想起了,那個,你以前不是插過隊嗎,按理說知青都算知識分子啊,那你咋還窩在部隊裏頭,不出去碰碰運氣?我看呐,你肯定也能考上嘞!”


    “是啊,為什麽不去考?”鄧鴻超放下相機,也轉頭問我。


    這倒是問到我的心坎上去了,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迴答。


    我組織了一會兒語言,以玩笑的語氣迴答道:“這個問題,問得好!以前啊,毛主席講,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革命青年要四海為家,要到農村百煉成鋼,所以我二話不說就跟著響應,跟著號召,上山下鄉,沒半點拖拉——那是國家需要我。而前幾年,南疆有戰,我知道國家需要我的時候又到了,二話不說又參了軍,入了伍。”


    “這叫啥,這叫社會主義螺絲釘精神!”我揮了揮手。


    喝了一口水,我接著大侃而侃:“你問我怎麽還待在軍營,當然是義務還沒盡到啊!祖國的南疆還沒穩定,北邊的蘇修也還虎視眈眈,要是大家都想著過安逸生活,那今天誰還來這裏打仗流血,為國捐軀?”


    當然,這一番說辭,並不全是我的真實想法。那個年代,在時代的大浪潮之下,個人所能作的努力、所能作的改變,好比卵與石鬥,很難標新立異。我不過是順著曆史的潮流,做了和很多人同樣的事情罷了。


    因為中越開戰之前,我就已經在軍隊裏了。


    說到插隊下鄉,當年的我,其實是並不想去農村的。隻是學校停了課,我又半大不小,沒個正經身份,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沒能力留住我,我不跟著國家號召去學工學農,又能做什麽呢?


    知青歲月,其實遠沒有現在說的那麽美好,那麽“浪漫”。現在的那些老知青,不過是在有選擇的迴憶,而迴憶,往往是帶著美好的修飾。將那個年紀的我調到窮鄉僻壤去掙工分,去和山水稻田打交道,誰會覺得美好?那是相當漫長且無聊的時光。


    最後我被提前調迴城裏的工廠,還是因為我抓到了公社私自調遣關係子弟迴城的證據,然後仗著一股倔勁兒,揚言上報革委會,上報中央,他們才選擇息事寧人,動手腳把我調迴了城——我得以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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