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登入瘋婆子家,我是有備而來。我請方瑩瑩設計出一座具有傳統藝術和現代意識相結合的客家民居土樓圖紙,再請當地最有名氣的工匠做出模型。一個風和日麗,陽光明媚的早上,老人穿戴幹淨整潔,精神飽滿地打開扇門,準備到坳中走動,我迎了上去。老人很驚奇,昏花的老眼細致瞅視我一番,沒等我張嘴,她說話了:“前幾天你來過我家,還沒走呀?你耐心等著,我父親會迴來的。不僅要造起比振興樓還要威武雄壯的土樓,剩下的錢,還會分給你們這些關心照顧我的人……”老人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從她的話語中,能看出老人一點不糊塗,她的思維非常清晰。

    我應答著;“我願意在薛家坳和你一樣長期待下去。不過,我不是為了錢財,我是想了解薛雨亭,或者說,就是你那個神秘富翁父親的真實故事。幾十年過去了,你設計的土樓模型,已經趕不上時代的潮流,我特地為你設計一座。”我擊掌三下,雇傭的小工走進,我脫去紅綢布的封罩,將土樓模型擺放在客廳的八仙桌上。老人眼睛一亮,圍著土樓模型細細瞅視一番,然後低聲問:“你是學建築的?”

    我答:“不,我有個朋友是學建築的,而且對客家民居土樓有所研究。”

    老人有些興奮,她從房裏把擺放多年一直未動的那座土樓模型搬了出來。我要幫忙,她不允,生怕我毛手毛腳。

    第一次零距離觀賞老人珍藏一生的土樓模型,它簡直就是一件精美的工藝品。無論設計和做工都達到盡善盡美,無可挑剔。我後悔沒邀方瑩瑩,如果她在場,一定能說出子醜寅卯。我雖然外行,耳濡目染多少也能看出些名堂。土樓按照萬分之一的比例縮小,門楣額匾上蠅頭小楷書著:“鴻誌樓”。門內廳堂支撐著十六根擎天石柱。按尺寸計算,鴻誌樓比振興樓整整大一倍。它的外型保持客家土樓具有的風貌,內庭單元多采取西洋格局。臥室、客廳、廚房、衛生間,還有冬天取暖的壁爐,夏天降溫的地井,應有盡有。在舒適享受方麵,具有現代化。設計者沒有忘記土樓是農家居舍這一根本,底層安排了牛圈、豬舍、馬棚、雞室,更沒忘記安全防衛。保持原有的天窗暗孔,在土樓的四周還增設了望台。外型飛簷翹角,犀牛望月,不僅沒影響土樓的整體效果,反而采擷皇家的氣魄,為民間居室增添輝煌。數十年前設計的土樓模型,與方瑩瑩現在設計的毫不遜色。

    “鴻誌樓建成,薛家坳乃至整個閩西所有客家民居,都無於論比,它是空前絕後的一流建築。”我大加誇獎,讚不絕口。老人幹癟皺巴的臉上,綻開笑花:“這是我父親終生夙願,他立誌在薛家坳造出客家人最好的土樓,為薛氏家族光宗耀祖。”老人再一次提到她父親,我的腦海瞬間閃現出薛雨亭和薛阿牛兩個男人的形象。急性子吃不了熱稀飯,需要察言觀色旁敲側擊。

    “這模型是你設計的嗎?”無話抄話,我有意問。老人遲疑一下,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作為設計者,廳堂十六根擎天石柱運輸問題,你考慮了沒有?甭說六十年前,就是現在也是件頭痛的事。”我提出難題,同時也為方瑩瑩著想,如果老人能道出其中奧妙,方瑩瑩也少走許多彎路。老人愣怔住了,無所適從。也許自她落戶薛家坳幾十年間,壓根兒就沒有人向她討教過技術上的問題。但是身為設計師,麵麵俱到,每個細小枝節問題都應該考慮到。“土樓內部,多為木質結構,防火是件大事,設計者似乎忘記消防問題?”我步步逼近,發起攻勢。老人幹脆躺在靠椅上,閉目無語。我的腦海裏頓時爆出一個大膽設想:瘋婆子不是建築專家出身的薛雯煜,更不是什麽神秘富翁的女兒,而是冒名頂替。

    為了緩解沉悶的空氣,我轉移了話題:“據舊報紙報道,薛雨亭帶著十億美金支票迴國,他的本意捐資抗日救亡,並沒有建造土樓的打算。”

    老人說話了:“那是一些靠製造新聞吃飯的人,抬高了他。”她眨動著眼睛,表示不滿。

    “這麽說來,王韜這個老混蛋,在欺騙世人了。”我脫口罵出。老人顫抖下身子,睜大昏花的老眼望望我。那眼神帶有敵意,對我的詛咒表示抗議。顯然,她在維護王韜。

    我解釋:“我是王韜的崇拜者。這位老先生,文章大好人大怪。據說他很多有影響的文章,都是在青樓紅院裏寫出的。他編撰的書籍,我拜讀過。他在《新聞報》上,刊登薛雨亭的係列報道我看過。就連上海市民朱秀雲捐贈的手抄本《燈影夜話——王韜寫作劄記》,我也翻閱過……”當說到“朱秀雲”時,老人為之一震,身體不由得微微顫抖。這些細微的變化,當然逃脫不了我眼睛。我仍裝作若無其事。“王韜號稱上海灘資深寫手,不過,對薛雨亭的故事寫得不盡人意漏洞百出。他立意很好,可惜有些地方弄巧成拙,有損你父親的形象。”

    老人被我震懾住了,她成了我忠實的聽眾,在聽著晚輩向她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比如,王韜第一次接觸薛雨亭,僅憑著印象,猜測他是位富翁。說他是商界精英奇才,卻沒有典型事例說明。愛國華僑,也沒見著愛國舉動……”

    老人不但是聽眾,還積極參與。“我父親是個低調的人,他不願虛張聲勢,更不願新聞宣傳,王韜的做法違背他的意願。”老人第一次打開心扉,小心翼翼地說。我屏住唿吸,不敢貿然插話。就象遇著一隻受驚的兔子,稍有一點動靜,它就會迅速跑掉。“我父親隻想悄無聲息地迴國,去做他該做的事情。可是事與願違,一踏上國土,竟招惹了一連串的麻煩……”老人嘎然打住,也許她意識到言多必失。

    “這些災禍應該歸罪於王韜。”我急將法。

    “王韜也是出於好心,並無惡意。”她為王韜開脫。“我想問題的症結,還是出在父親的儀表和風度上,還有那不合時宜的年代。”

    “單憑這點說明不了問題。薛雨亭在未動身之前,就已被國民黨中統、軍統兩係特務的關注。那十億美金的支票,是怎麽泄露的?”我提出問題,老人愣怔不語。“資料證明,最先透露十億美金的就是王韜。王韜僅憑著賺幾個稿費,把薛雨亭推到了風口浪尖,成為中統、軍統、76號汪偽特務及日本機關部爭奪的獵物,最終死無葬身之地……”

    老人眼裏噙滿淚花,我的話刺痛她封閉已久的內心。不過,她仍為王韜說話:“王韜死得也很慘。他為保護我父親和嚴守那十億美金的秘密,慘遭日寇殺害,他死得很有氣節……”老人臉上現出自豪的微笑。

    我圍著土樓模型,又細細觀察一番。發現鴻誌樓廳堂兩旁的廊柱上,還設計懸掛一幅楹聯,紫底綠字書寫著:“幾多風光琴樽拋卻身旁腦後,試問榮辱貴賤敢忘炎黃子孫?”我吟誦幾遍,隱隱約約好象在那裏見過。深思細濾,猛然醒悟,那是《燈影夜話——王韜寫作劄記》扉頁一首題記。前後聯想融會貫通,我大膽推測:“你不是薛雯煜,更不是神秘富翁的女兒,你是朱秀雲……”

    出乎意料,老人一點不驚慌。她靠在竹椅上微眯著雙眼,顯得非常平靜,她在洗耳靜聽我拿出有力的證據。

    我將思維從前至後認真梳理一遍,薛雨亭漸漸地浮現出來,活靈活現地站在我麵前,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最後合二而一。薛雨亭開始講述自己真實的故事:

    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美國經濟一片蕭條,滑到南北戰爭以來最低穀。各大公司紛紛倒閉,龍氏集團當然也不例外,首當其中。龍曉雯死後,龍氏集團已經資不抵債。身為總經理的愛倫.查理德,在美已無立足之地,便帶著獨養女兒和女傭,秘密潛迴自己的祖國,恢複出國前的原名薛雨亭。不過,他的外表、氣質和那不合時宜的年代,立刻引起國民黨中統、軍統特務以及資深寫手王韜的關注,共同造就了一位神秘富翁。薛雨亭將錯就錯,融入國民抗日救亡的革命洪流,推波助瀾,引發出一連串的故事。上海淪陷,薛雨亭逃迴閩西故裏薛家坳,可他拿不出巨資為族人建造鴻誌樓,被族人開除族籍,趕出家鄉,不準歸宗認祖。薛雨亭再次迴到上海,得到王韜及上海灘名妓朱秀雲的保護。但最終沒有逃出厄運,慘死在日寇的屠刀下,薛雯煜和吳媽也下落不明。王韜自責有愧,臨死之前,向紅顏知己朱秀雲作出交代。解放後,身為妓女的朱秀雲,勞動改造一年,被遣送安徽阜陽。她無顏迴故鄉,便遵照王韜的遺囑,決定冒充起神秘富翁的女兒,來到薛雨亭的故鄉薛家坳,擔負起每年為英魂供奉祭奠,敬獻一份孝道……

    “王韜會編故事,你比王韜還會編故事。我父親是富翁,身價十億美金的富翁,誰也不能否定詆毀。”老人提出抗議,不過,底氣不足,她拿不出任何證據反駁。窗戶紙不易戳破,點到為止。

    老人又微眯起雙眼,訥訥自語:“王韜說,摯意虔誠供奉祭奠六十年,一個甲子,那些漂零他鄉異國的孤魂野鬼,就能轉世投生,重新做人。今天正好21900天,我準備去坳中道個別,你來了,我也該走了。嘴長在別人的身上,故事由你們編排吧……”老人滿臉疲倦,長長噓口氣。

    第二天傳來噩耗,瘋婆子死了。孤苦伶仃一人,畢竟在薛家坳生活了五十多年。此時,人們才想起她勤勞善良,知書達理,忠厚待人種種好處。除了絮絮叨叨她那富翁父親和準備建造的鴻誌樓,幾乎找不到缺點。她和薛家坳所有客家婦女一樣,默默無聞,勤儉一生。族人們研究決定從公積金中拿出安葬費,並在祠堂裏立起薛老太及她父親的靈牌。出殯那天,葬禮辦的非常隆重。坳裏人都出動了,晚輩們為她披麻戴孝,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我和方瑩瑩也去了,在她的遺像前深深鞠了三躬。族人們都用好奇的眼光望著我們,對兩個旅遊來的外姓人到來,疑惑不解。

    我懇求方瑩瑩:“以後有機會再來薛家坳,一定要代我給薛老太及她父親敬三柱香。”她點點頭。

    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

    作者徐舟,男,安徽作家協會會員。80年開始創作,先後在《安徽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及《滁州日報》等刊物上發表《青石板小街》、《熔點》《鴛鴦劍》等中、短篇小說50多萬字,和長篇小說《白道。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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