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水星(七)

    **

    “謝謝你曾經愛過我。”

    安弦的手停留在門把上。

    她剛剛有一瞬間,大腦是完全空白的。

    那幾個字,以輕柔的方式,有力地直接貫穿了她,將她好不容易修補得完好、根本看不出傷疤的心髒,再次擊得粉碎。

    碎片散落一地,腳心踩上去,立刻血肉模糊。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著她,她也知道她根本無法克製自己的手顫抖,可她還是始終強忍著沒有迴過身。

    她看著樓道裏虛空中的一點,他看著她。

    這應該是他們兩個人這輩子最漫長的沉默了。

    漫長到誰都不願意先開口打破,漫長到誰都不願意先轉身離開,因為他們都知道一旦開口,那條連接著他們之間那麽多年的線,就將徹底地消失,永遠——再也看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安弦率先動了動身體。

    她伸出手,輕輕朝他擺了擺,然後徑直走向電梯。

    “晚上記得讓他給你倒杯水放在床頭,半夜你一醒來,就可以喝。”

    一步。

    “提醒他,在給你做早飯的時候,煎蛋要單麵,不要雙麵。”

    兩步。

    “上班的時候不要不知日夜,早些下班,也不要把工作帶迴家做。”

    三步。

    “小弦,答應我,每一天都要過得比愛我的時候快樂。”

    她的腳步停在了電梯前。

    “叮”地一聲,電梯門在她的麵前打開,她徑直走進去,按了一層,再按了關閉鍵。

    她知道他自始自終在看著她。

    電梯門合上,他的臉消失在電梯外。

    她沉默地站立著。

    電梯到了一樓,她走出電梯。

    一秒,兩秒……她淚如雨下。

    她以為她的眼淚早就已經流光了,在他那麽多年每一次絕情的離開,在那次他追來公司求她迴心轉意,在那次金譯親眼目睹他們的對話……她以為她再也不會因為這個男人流下一滴眼淚了。

    眼淚應當為自己愛的人而流,而她現在的愛人是金譯。

    她拚命地抹著自己的眼淚,可還是有淚水不斷地沾濕她的手掌。

    她知道他想聽她和他告別,可她連再見都根本開不了口。

    還能再見嗎?

    還會再見嗎?

    應該……不會了吧。

    從他說出這句話的這一刻起,就代表著他已經決定從此以後,都會永遠地消失在她的生命裏,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麵前。

    他陪她走了二十多年。

    從今天起,他不會再陪她走了。

    …

    從大樓裏出來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小花壇邊上的金譯。

    他蹲著身子,兩手伸長擱在自己的膝蓋上,沉默地低著頭,那個孤獨的身影,就像一隻被人遺棄的小狗。

    她朝他走過去。

    等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才剛剛發現,趕緊慌亂地抬起頭、從地上站立起來,滿眼關切地看著她。

    “他燒退下去了,好好睡一覺就好,”她朝他微笑,“久等了,腳都蹲麻了吧?”

    “還好,”他搖搖頭,隨手揉揉明顯已經蹲麻了的腿,然後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的肩膀上,“晚上涼。”

    她輕輕笑笑,沒有說話。

    他看著她,目光動了動。

    雖然眼淚已經擦拭幹淨,但是在路燈的照射下,他依然能夠看清她紅腫的眼睛。

    可是他什麽都沒有問,連一個字都沒有問。

    “走吧,”他牽起她的手,絕口不提,仿佛毫不知情。

    **

    那天的事情,像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上班、下班、約會、去金譯的家……日子重複地過著,她每天都是笑著的,與金譯的感情也在穩步前進。

    她想,最理想的人生狀態應該就是這樣的吧,有愛人陪伴,有家人關心,工作辛苦卻有挑戰,心中平和且積極。

    沒有任何的不滿,沒有任何的難過,沒有任何的傷痛……她被金譯好好地保護著、愛惜著,甚至到了過度愛惜的程度——因為除了親吻之外,他始終沒有碰她。

    她一周至少會去三次他的家裏,他一個人住,房子寬敞且明亮,他會燒飯給她吃,而後抱著她一起在沙發上看電影,要說兩人之間旖旎的氣氛,也已經出現過不少次,她也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裏深藏的欲望,可是等到最後,他依然選擇將所有的衝動都壓了下去。

    她明白他骨子裏的內斂和

    害羞,她也明白他對她的保護和珍視,這讓她覺得十分感動,更讓她覺得有一絲歉疚。

    她很清楚這份歉疚究竟是什麽。

    周六,他照例接她去他家,兩人在家裏吃過午飯,一起去跑步、打羽毛球,迴來先後洗澡,然後叫了外賣,甜甜蜜蜜地在沙發上看電視。

    電視看到一半的時候,他卻忽然把電視關了。

    “怎麽了?”她疑惑地望著他。

    金譯靦腆地笑笑,示意她稍等,然後跑去臥室,匆匆忙忙地抱了一個大大的禮盒出來。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他將那個包裝得精致漂亮的禮盒塞到她的手裏,“本來想明天給你的,但是太重了,拎出去之後你再提迴去很累,所以就想著今天提前給你。”

    “我的字醜,你別嫌棄,湊合著,願意收下就好。”他不好意思地撓撓自己的頭發。

    她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就笑著直接拆開了盒子。

    打開盒子,發現裏麵是一本很厚很厚的本子。

    黑色的底,鍍金的框,材質高端,做工精致,她抬頭看他一眼,在他期待的眼神下,輕輕翻開這本本子。

    她愣住了。

    “我準備了很久,寫壞了好幾本,前天和昨天通宵了兩個晚上,才勉強趕得上。”

    一頁,一頁……每一頁,都是印出來的她的照片,有她小時候的,有她念書時候的,也有她成人工作之後的,並且每一張照片下麵,都有一段長長的話。

    “發現你從小就喜歡藍色的東西,藍色的書包,藍色的手帕,藍色的蝴蝶結,藍色的衣服,早知道給你買東西的時候我就挑藍色的,不挑粉色的了。”

    “伯母告訴我,你初中的時候有一次被一個頑皮的男生給惹毛了,直接動手揍了他兩拳,把他的牙也砸了,男孩子哭得驚天動地,後來伯母伯父去幫你求原諒,你還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當著男孩子爸媽的麵踹他一腳,說他是個混賬、你才不怕他。大人們哭笑不得,說你兇,以後你嫁的人肯定會被你家暴,我知道你兇,可是我卻覺得你兇得很可愛。”

    “其實我很想送你一隻泰迪,上次你看到別人遛狗的時候盯著看了很久,但是總怕你太忙沒有時間養。”

    ……

    她剛剛翻了兩頁,眼眶就已經模糊了。

    每個字句都是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下來的,雖然字的確不怎麽好看,但是

    她現在都能夠想象,他低著頭、趴伏在書桌前一筆一劃寫這本東西究竟用了多少精力和心神。

    作為一個理工男,他不會花言巧語的浪漫,可是他的感情永遠體現在這樣細小、卻能被無限放大的地方——這已經是他浪漫的極限。

    在這個世界上,她可能再也找不到比他對她再好的男人了。

    怎麽可能還找得到呢?

    “安弦,”金譯此時看著她,一字一句,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氣,“祝你生日快樂。”

    她抬起頭,隔著淚眼朦朧的視線,看著他,裂開嘴笑。

    “我們分手吧。”

    安弦的笑容凝固在了嘴邊。

    大腦如同被人重重一擊,一片空白、嗡嗡作響,她張了張嘴,似乎根本沒聽清楚他說的那句話,“……你剛剛說什麽?”

    “安弦,”金譯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再次重複,“我們分手吧。”

    “為什麽?”她的嘴唇微微顫抖,“你是在開生日前夕的玩笑嗎?”

    “我沒有開玩笑,”他搖了搖頭,“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是你的男朋友了。”

    “安弦,我從來沒像愛你這樣愛過一個女孩,”他的聲音很溫柔,很溫柔,“我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給你,想讓你一輩子都過得很幸福,想讓你永遠在我身邊笑,想讓你永遠都體會不到悲傷。”

    “有可能我從今以後都再也無法遇到讓我這樣深愛的女孩了,可是沒關係,即使沒人能夠替代你,我依然相信會有那個人出現、陪我走下半輩子,我也會告訴她,我曾經那樣愛過一個女孩,她照亮了我的世界,隻要看到她的笑容我就會變得快樂。”

    “去找他吧,勇敢地去找他,如果他怯懦,那就把他罵醒,如果他逃走,那就把他抓迴來,”他鬆開了撫摸她頭發的手,“你從來都沒有一秒鍾忘記過他,我知道有的人,一輩子隻會出現一次,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就像你之於我,就像他之於你。

    安弦的眼淚一滴一滴掉落,“……你們都把我當做禮物對嗎?想要就拿過來,不要了就把我退迴去,我不是東西,我也不想被你們這樣讓來讓去。”

    “我沒有讓,我是多麽多麽地不甘心呐,”他的眼眶也紅了,可是故作輕鬆地說,“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大膽的事,也是我這輩子做的最痛苦的一個決定,我有半個月都沒有好好入睡,你根本無法想象我有多麽多麽地

    嫉妒他,他占領了你的整個青春和最好的人生,他能讓你笑,更能讓你哭,他讓你失去了愛上其他人的能力,而我現在還要幫助他讓你迴到他的身邊。”

    她哭得泣不成聲。

    “無論你選擇和他在一起,還是和其他人在一起,那都是我無法再觸及的故事了,”他將她從沙發上扶起來,“可無論是誰,隻要你幸福,我便知足。”

    “……你也讓我哭了。”她不斷地揉著自己的眼眶,一下又一下,“金譯,不要低估你自己。”

    “嗯,我也能夠讓你哭了,”他嘿嘿地笑,眼淚順著眼眶滑落下來,“我不低估我自己,因為我知道你是喜歡過我的,對不對?”

    她放下手裏的本子,走上前,用力地擁抱住他,“我喜歡過你,真心地喜歡過你。”

    不是感激,不是同情。

    她有多麽高興,她這一生能遇到這樣一個真摯而純粹的男人。

    “……那就好,”他閉上眼睛,抱了抱她的背脊,眼淚無聲地滑落進頸間,“那就好。”

    “小弦,再見啦。”

    將她送到門口,他張開嘴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朝她揮手,“再見。”

    “再見。”她也朝他擺手。

    …

    等走出金譯家的小區,她站在路邊,沉默地站立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抬手叫了一輛車。

    熟門熟路地來到那座公寓,她一路坐電梯上樓,來到栗林的家門口。

    深深地、深深地唿吸了一口氣,她抬起手,想要按響他家的門鈴,可眼光一瞥,卻看到門把上似乎粘著一封白色的東西。

    她拿起來。

    是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三個字——【給小弦】。

    她放下金譯送給她的本子,抖著手、輕輕地拆開這封信。

    “小弦,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這封信,因為也許你永遠都不會再到我的家來,可是我還是抱著這樣一絲微弱的希望,期望著你還是有一天會想起我,會到這裏來,會來看看我。”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人已經身在紐約,前段時間公司給我委派了一個機會,讓我去紐約做一個為期三年的項目,這對我的職業發展是一個新的契機,也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我一直想如果你知道的話,也一定會支持我去的吧。”

    “當我的上司童

    禦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心裏其實並沒有太多的不舍,因為我已經放下了這份執念,不會再因為看到你在別的男人身邊而感到痛苦,因為我知道你在他的身邊會過得快樂,那樣對我而言,就已經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我們相識的這二十多年,我很少給過你快樂,我欠著你這些幸福,而幸福的能量是守恆的,下半輩子你就一定會很幸福。”

    “因為爸媽離婚對我造成的影響,並不能成為我對你做出傷害的理由,我的天性本來就是這樣怯懦、膽小和自私,而這是我愛上你的時候才發現的,那麽多次不接你的電話、不迴你的短信,對不起;那麽多次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視而不見,對不起;那麽多次在剛剛擁抱過你後就留你一人,對不起;我不是那個能給你帶來幸福的人,對不起。”

    “小弦,你那麽那麽地好,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女人,你占據了我的整個人生,也會一直占據到我死去埋入黃土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有一天我還會不會迴到這座城市,也許那個時候你已經結婚生子,但是我想,我還是會迴來看看,因為這座城市裏有你,有我們所有的迴憶。”

    “小弦,珍重,愛你是我做過最正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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