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曆經四朝,見慣了朱家人的德行,哪怕連正德那麽叛逆的,他都能擺弄明白。可是到了朱厚熜這裏,他是真的無奈了。


    也不知道這個小崽子是怎麽修煉出來的,年紀不大,但鬼主意是真多,而且還是一出接著一出。


    下罪己詔?


    你這是跟誰學的啊?


    楊廷和以為朱厚熜最多是追著許德治的事情不放,要繼續扳倒幾個大臣,甚至把矛頭對準他這位首輔。


    這些都在楊廷和的預料之中,他也有足夠的辦法應付。可唯獨這個罪己詔,那是絕對超出了楊廷和的預料。


    而且以楊廷和的觀察,朱厚熜是個性非常強硬的人,讓他認錯,那是絕無可能的。


    可他偏偏就要罪己,這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


    “陛下!”


    楊廷和聲音悲戚,磕頭作響,“吾皇天資英斷,繼位以來,任用賢臣,革除弊政,痛擊韃虜,戰功輝煌!”


    沒法子,為了證明朱厚熜幹的不差,把王陽明的戰功都拉進來算了。


    “陛下乃是我大明少有的聖主,更有體恤愛民之心,天下臣民沐浴聖恩,無不感恩戴德,縱然有一兩個小人,又何足道哉?陛下無論如何,都不可以下詔罪己啊!老臣拜求陛下!”


    楊廷和哭得稀裏嘩啦,而龍椅上的朱厚熜卻哭得更加傷心,他親自走下來,攙扶起老首輔,動情道:“閣老謬讚了,你這麽說,真是讓朕無地自容啊!我們朱家皇帝有負百姓,有負蒼生。別的不說,京城腳下,就有十萬以上的流民,所任用的風憲官員,更是貪贓枉法,無惡不作。閣老,你說說,百姓該多艱難?”


    楊廷和被問得啞口無言。


    “那,那這些也是幾十年的積弊,和陛下無關啊!”


    “閣老,朕身為天子,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朕身為天子,無論如何,都要當這個最後負責的人。朕下罪己詔,也是向天下人表明一個決心,朕會勵精圖治,中興大明。閣老,難道朕想當個好皇帝,你也要攔著?”


    楊廷和哭了,他是不能攔著,可問題是這事情不攔著不行啊!


    在極短時間內,楊廷和已經想清楚了罪己詔這招的狠辣!


    的確如朱厚熜所說,他身為天子,就該為了一切負責,下罪己詔,名正言順。


    可問題是朱厚熜坐龍椅還不到半年。


    這半年裏,除了認爹一件事情,朱厚熜幹得還算不錯。


    如果有罪,那是誰有罪?


    是剛剛駕崩的正德?


    還是已經死去了十幾年的朱佑樘?


    又或者,就是他們這些立朝幾十年的老臣?


    ……


    一招罪己詔,就仿佛一把匕首,狠狠刺向了整個文官集團!


    沒錯,不再是一個兩個的官吏,甚至不是首輔楊廷和,而是所有的官員,全都在攻擊範圍之內!


    而且皇帝罪己,那百官該如何?


    找個歪脖子樹,上吊自殺嗎?


    楊廷和覺得脖子火辣辣的,因為這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了他的老臉上。


    想到這裏,楊廷和默默摘下了頭上的梁冠,匍匐地上,五體投地。


    “陛下胸懷天下,皆是臣等無能,忝列內閣,屍位素餐……臣,臣願意自請去職,還望陛下收迴成命!”


    什麽?


    楊廷和要辭官了?


    朕可是盼了不止一天啊!


    隻要點頭,是不是這個最大的絆腳石,就從此之後,徹底消失了?


    這可真是讓人期待啊!


    朱厚熜想了不到三秒鍾,腦袋就涼快了。小富貴可是說過,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支持。


    拿下一個楊廷和容易,扭轉乾坤卻是很難!


    所以,大勢必須抓在手裏!


    “閣老!朕年幼無知,大明江山都在你的肩上擔著。下罪己詔,乃是替我們朱家人向百姓賠罪。你這幾十年,為了大明江山,嘔心瀝血,實在是不容易啊!整頓朝政,離不開閣老的輔佐。朕年幼,閣老就是我大明的諸葛武侯,朕旦夕不能離開閣老啊!”


    朱厚熜這貨真是天生的影帝,有些本事完全不用人教,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跑到書案前麵,親筆寫下了四個字。


    “輔國柱石!”


    朱厚熜寫完之後,又親自吹幹,這才雙手送到了楊廷和的麵前。


    “閣老,朕能登基稱帝,多虧了閣老的擁立之功,朕前些時候,不能體會閣老的苦心,多有冒犯之處,從今往後,朕以師侍閣老,還請閣老不要棄朕而去啊!”


    說到這裏,朱厚熜又哭了起來。


    這一番表態,弄得楊廷和不知道說什麽好。


    人家小皇帝都做到了極致,身為臣子,你還敢說什麽?還能說什麽?既不能反對下罪己詔,還不能辭官求去,這不是要他的老命嗎!


    楊廷和第一次感覺到了空前的被動,離開皇宮的時候,楊廷和滿腦子亂糟糟的情緒,千頭萬緒,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自從兒子楊慎和他鬧翻,楊廷和身邊也沒有可以信任的心腹,他隻能把林俊和金獻民叫來,商議對策。


    林俊一聽朱厚熜要下罪己詔,整個人都不好了。


    “閣老啊!這又是陛下的一條毒計啊!他說是代替朱家皇帝向天下百姓謝罪,說穿了,就是想以此替先帝承擔罵名。”


    金獻民還沒反應過來,忍不住道:“林大人,先帝已經蓋棺定論,隻怕不是陛下一個人說了算的吧!”


    “金大人啊!這就是這條計策的狠毒之處!雖然罪己詔什麽都改變不了,陛下卻可以堂而皇之宣稱自己還了人情啊!”


    這下子金獻民也驚呆了……對啊,他們逼著朱厚熜過繼孝宗皇帝,裏麵藏著一個邏輯,那就是朱厚熜白撿了皇位,理當做出犧牲,換個爹也是有道理的。


    可朱厚熜下罪己詔,這就是在告訴所有人,他得到的不是一個光鮮亮麗的皇位,而是一個超級爛攤子,他是替正德背鍋,甚至可以說是替孝宗朱佑樘背鍋。


    這樣一來,朱厚熜就能堂而皇之麵對世人,他根本不欠什麽,所謂繼嗣派的主張不攻自破。


    這到底是誰想出來的缺德主意?


    簡直缺德帶冒煙了!


    “閣老,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陛下降罪己詔!”林俊切齒咬牙道。


    楊廷和自然也看到了這一步,“老夫豈能不知,可我們身為臣子,總不能攔著皇帝為國家負責吧?”


    林俊又是一陣語塞,真是狠辣刁鑽到了極點的一招,讓人無法招架……“閣老,我們現在沒法阻擋陛下,但是有人可以。”


    “誰?”


    “袁宗皋!”


    楊廷和吸了口氣,沉吟片刻,“你是說要推袁宗皋入閣,換取他阻止陛下降罪己詔?”


    林俊苦笑道:“恐怕也唯有如此了。”


    一旁的金獻民可嚇壞了,如今內閣有個梁儲造反,他一個人倒是沒什麽,可袁宗皋身為帝師,一旦入閣,兩個人手拉手,就能跟楊廷和叫板!


    這麽幹,會不會引狼入室啊?


    ……


    “小子,你這招還真是讓老夫都歎為觀止。”楊一清嗬嗬道:“隻不過老夫敢說,楊廷和會不計一切代價,阻止下罪己詔。不然這一道罪己詔,字字句句,都會抽在他的老臉上,讓他無顏立在朝堂之上!”


    王嶽啞然,“這樣不是更好嗎!部堂不是要找他報仇雪恨嗎?”


    楊一清不屑道:“年輕人啊,就是沒有耐心,這時候讓楊廷和迴家,那是便宜了他。如果我所料不錯,楊廷和多半該來麵見老夫了。”


    王嶽一愣神,“見你?幹什麽?”


    “當然是給我好處了!”楊一清胸有成竹,“他是想讓我勸說陛下,不要下罪己詔,畢竟除了老夫,沒人能做到了。”


    王嶽給他了一個大大的白眼,老東西,你是不是有點飄了……楊一清突然尷尬笑笑,一副祈求討好的模樣,“那個王嶽啊,你幫幫老夫,隻要我入閣之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王嶽將信將疑道:“部堂,你就那麽篤定,楊廷和會來找你?”


    “那是自然!”楊一清怪叫道:“試問除了老夫,還有誰有資格入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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