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敬與李昖入內密談的同時,不甘受辱的朝鮮高官們也在伊鬥壽的主持下召開了備邊司會議,等人到齊,伊鬥壽一開口便道:“這沈惟敬著實放肆,簡直將我等視作傀儡一般對待,此二百年來聞所未聞之無禮!”


    鄭澈也感歎道:“是啊,王上太過於看大明臉色行事,若是世子邸下在此,事情定不會發展成這般模樣。”


    伊鬥壽氣尤未消,恨聲道:“此前祖承訓將軍堂堂副總兵之尊,麵對我等也是有禮有節,可謂是盡展上國風度。這沈惟敬不過區區遊擊,連參將都不是,竟然如此目中無人,錯非他是大明使臣,我恨不得……哼!”


    “恨不得如何?”柳成龍搖頭道:“你別看他此來沒有天子旌節,算不得皇帝欽使,可他一口一個‘高閣老’是何用意?就是提醒我等,大明頭號權臣正是他的靠山,因此隻要朝鮮開罪不起高閣老,那就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鄭澈眉頭大皺,有些納悶似的道:“說來也是奇怪,這高閣老無論在大明還是在朝鮮,名聲都好得出奇,可為何就是這樣一位不世出之能臣,居然會派出沈惟敬這樣一位使者代表大明內閣與兵部?”


    這一問倒是個很新穎的角度,伊鬥壽與柳成龍聞之都陷入了思考。他倆可不是官場萌新,都是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老狐狸,當然不會把問題看得那麽淺顯。


    高務實這樣一位傳奇人物,而且是大明這個東亞霸主帝國的傳奇人物,他的事跡在朝鮮這個大明最親近的藩邦自然是傳遍諸道,幾乎家喻戶曉的。沒有人敢說他那樣的成就“不過幸至”,所以高閣老是“不世出之能臣”,這個說法大家皆盡認可。


    高閣老既然很厲害,那他用的人自然也不可能真的隻是個廢物,因此沈惟敬今日這態度必然就是有內幕的。簡單地說,那就是沈惟敬方才是故意做出這副態度來的。


    隻是……為什麽呢?


    伊鬥壽與柳成龍心裏都有了幾分明悟,但沒有人願意說出口。最後還是柳成龍率先站起身來,建議道:“還是我等一起去詢問王上吧,國家危急,如果我等對這般大事毫不知情,一旦國家因此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那我等就百死莫贖了。”


    伊鬥壽與鄭澈對視一眼,也知道此時別無他法,三人遂很快達成一致,隨即動身覲見大王。


    伊鬥壽、鄭澈、柳成龍三人見到李昖後便詢問密談內容,鄭澈說國家大事不可通過密談決定,在三人連連發問之下,李昖也存不住話,將方才所談幾乎和盤托出。


    伊鬥壽便問及談判內容,李昖直言不知,柳成龍大驚失色,道:“殿下莫非連談判內容都不知便給出全權委任麽?殿下,請迴答臣的話!”


    李昖對此也深感羞恥,一時不知該如何迴答,但在三人連續逼問之下,李昖被逼得急了,紅著兩眼,怒道:“寡人又能如何!他是代表皇上、代表高閣老的使者!他令寡人必須照辦,寡人難道能反對嗎,朝鮮現在反對得了嗎!”


    柳成龍深吸一口氣,盡量控製語氣勸道:“殿下,國家如今處於危難之中,確實需要大明的援救,但隻有我們自己才能決定自己國家的命運。眼下您毫不知情便全權委任大明使節去談判,一旦……唉,怎能如此!”


    伊鬥壽感到大王剛才的話恐怕的確是他最真實的無奈,可是無奈歸無奈,這事真不能這樣辦啊,因此也放緩語氣,但依舊勸說道:“殿下,沈惟敬與倭軍談判之後,若令我等降服或割讓土地,難道我等都要遵從不成?”


    李昖哪裏知道該當如何?他現在一心指望大明援助,根本不覺得朝鮮能憑自己的力量複國,因此無論他們三人說什麽,李昖都隻能苦勸他們相信明使,畢竟相信明使再壞也壞不過現在了。眾人無話可說,隻能無奈告退。


    身在分朝的光海君聽聞此事後也大惑不解,認為絕不可讓大王如此安排,便打算親往義州勸說,左讚成鄭琢阻攔道:“邸下請慎重,您忘了現在此處才是朝廷所在麽?官軍、義軍、百姓都心向此地、擁護於您。即便王上在戰時按明朝使臣的意見發布王令,但隻要不符合朝鮮利益,邸下便可以選擇不遵從,那麽國家的命運便仍在手中。


    當然,為早做準備,邸下可先通知府院君柳成龍,以分朝名義陪同明使一道前往平壤,了解談判內容。”


    光海君聽後深覺鄭琢所言極是,便不再前往義州,但他們卻不料此言被金公諒探知後,被他立刻告之其姐金貴人。


    金貴人聞之色變,立刻麵見朝鮮王李昖,報告世子之意。李昖詢問金貴人怎會知道這件事,金貴人半真半假地道:“臣妾擔心分朝會壞國家大事,所以早前便令金公諒在分朝打探消息,時刻報至義州,此舉或有僭越,還請殿下恕罪。”


    李昖連忙安慰道:“是貴人願為寡人分憂才做如此安排,這卻何罪之有?倒是光海,哼,我看他已經想騎到寡人頭上來了,寡人應該立刻將他罷黜!”


    金貴人卻勸道:“殿下不需動怒,臣妾知道分朝一舉一動,目前還是再等等為好,等到分朝錯誤犯得越多……殿下,每次都予以斥責,那還不如戰後一起問責,這樣對殿下來說豈不更好?”李昖聽後深覺有理,不過具體如何處置還需細細思量,不由陷入沉思。


    等到沈惟敬準備動身前往平壤時,柳成龍果然跳出來要求與沈惟敬共同前去,沈惟敬以會談極其機密為由拒絕柳成龍同往,柳成龍便道:“此次乃是關乎朝鮮國運之大事,朝鮮大臣怎能一個不在,我便是代表朝鮮朝廷陪侍天使的。”


    沈惟敬頗為不悅,再次強調朝鮮王已全權委托,不需朝鮮大臣陪同。


    柳成龍輕鬆笑道:“天使看來對在下的話有所誤會,現在朝鮮朝廷是世子邸下領導的分朝,世子邸下可並沒有同意過大人與倭軍單獨會談。


    您此次既然是代表朝鮮去與倭寇會談,而朝鮮已行分朝,由世子邸下主持國事,您莫非不知麽?即便不知,現在您也知曉了,這對您的會談也將會大為有利。至於在下,則是受分朝之命,陪同您共赴平壤的。”


    沈惟敬見柳成龍如此,倒也不慌不忙,隻在“哦”了一聲之後便不再言語,而是氣定神閑地靜靜等待。柳成龍不知沈惟敬在等待什麽,卻也不能因此壞了氣度,便也安安靜靜站在一邊。


    卻不料,不久之後便趕來一隊軍士傳達王令,王令為:凡朝鮮上下,有不從天使者,格殺勿論。


    柳成龍目瞪口呆,一時卻又不敢反對,隻得放行。沈惟敬終於露出笑容,看似客氣、實際嘲諷地衝他拱了拱手,帶著護衛精騎揚長而去。


    駐紮在平壤的日軍第一軍團主將小西行長聽聞有明朝使節前來,便令全軍列陣,持刀相迎。誰知沈惟敬雖然帶著五百精騎,但在雙方軍隊相距兩裏之時,他便下令護衛止步,自己一人施施然上前,來了個單刀赴會。


    小西行長見他雖然自稱遊擊將軍,卻是一副儒生打扮,如今卻敢獨闖自己軍營,不覺有些心折,又聞沈惟敬能言日語,更是欣喜不已,連忙把裝模作樣預備的通譯都打發走了——之所以說裝模作樣,因為小西行長是大商人家族出生,他自己當然是懂漢語的。


    沈惟敬見日軍軍列整齊,旌旗密布,盔明甲亮,刀槍如林,殺聲連連,氣勢儼然,明顯是作威嚇景象,不禁心中冷笑。


    隻見沈惟敬麵不改色,氣定神閑,大步流星,走入陣幕,徑直入座,盡展大國風采。小西行長驚奇不已,立刻問道:“先生即使在刀鋒劍刃之中,性命朝不保夕之下也麵不改色,著實膽色驚人,英雄了得!”


    誰知沈惟敬對小西行長之言毫不動容,輕描淡寫地用漢語答道:“這也能算了得?不過是你少見多怪罷了。”


    小西行長不知他所指何意,但還沒來得及聞訊,便聽他繼續道:“我為天朝使節,不便用小邦之語交談,你若不通上國語言,最好另置通譯,否則你我之間有何好談?”


    小西行長見此又是一奇,他本想說你既然也懂日語,為何不與我用日語交談?不過沈惟敬把話說在了前麵,小西行長想到日本之開化多虧唐風沐浴,不欲與沈惟敬作無謂爭辯,所幸自己也對漢語多有研習,倒也不必另置通譯,便再度請教沈惟敬來此敵人的土地可有畏懼。


    沈惟敬哂然一笑,擺手答道:“你擺下的此等場麵,對大明而言不過如孩童玩鬧,不值一提,我自然無所觸動。你若不信,想想去年我大明出征蒙古兵分數路,僅京師一路出征式便有三十萬大軍同日出發,連尋常京師百姓也都個個看在眼裏,我何言哉!


    不過,你方才說此地是你們的土地?此狂言悖論,大謬不然!此地乃我大明所轄地區,我勸爾等,還是趁我大明天子雷霆震怒之前早早退去,以免埋骨異鄉,魂魄難歸也。”


    小西行長笑道:“大明轄地?此地分明原為朝鮮領土,現為我軍所占。不知先生您是年老糊塗,還是目力不及?”


    沈惟敬緊跟道:“你說此地是朝鮮領土,此言不假,但朝鮮二百年來一直是我大明藩國,世受皇恩,父子一體,故朝鮮之地即為大明之地,所以還請盡快退出。如若不然,天兵百萬軍至,爾等命在朝夕,不日即將屍骨無存,悔之晚矣。”


    小西行長心念一轉,辯解道:“我等原本隻想向朝鮮借道入明朝貢,獲取冊封,但朝鮮卻堅持不肯,並懷疑我們另有所圖,甚至以武力脅迫,因此事到如今,其實也是無可奈何。”


    這話騙騙三歲小孩尚不知能否得逞,沈惟敬自然是不信的,但他卻故作安撫地道:“既然是這樣,那就更應該速速離去了,不可再興兵殺戮……至於朝貢和冊封之事,待我迴京自會稟告皇上,你們隻需等待旨意即可。你也不必擔心,我大明萬國來朝,又怎會不容你等小邦?此事易耳。”


    景轍玄蘇這時也開口了,說道:“先生明鑒,並非我等不退,實乃被朝鮮所逼,不得已而為之。先生有所不知,這朝鮮辜負我國好意,惡意阻攔,致使本國百姓白白犧牲,實在令人惋惜。”


    此時不知怎的,沈惟敬突然厲聲罵道:“妖僧,休要在此惺惺作態!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剃發為僧,不思阻諫本國興兵,反而助紂為虐,跟從逆寇,犯我屬國,事到如今還在這裏謊話連篇,就不怕佛祖怪罪,報應不爽麽!”


    小西行長見沈惟敬如此做派,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日本佛門動輒挑起一揆,可不講究什麽好生之德啊。他怕景轍玄蘇發怒,連忙深吸一口氣,搶先說道:“既然已經血戰至此,若沒個說法,隻怕很難退卻。”


    沈惟敬冷笑道:“莫說我大明雄兵百萬旦夕可至,便說區區遼東一地,便有三十萬大軍隨時可調,你等不退隻是在此尋死罷了。”


    小西行長笑道:“我已見識過大明遼東軍的戰力,果然‘驚人’,平壤一役未遠,我倒也還記得……此等軍隊,即便百萬又有何懼?”


    沈惟敬大怒,當下拍案而起,揚言道:“好言難勸該死鬼,既然爾等隻求速死,那便立刻開戰好了!”


    小西行長見談判陷入僵局,果斷話鋒一轉,道:“我並非嗜殺飲血之人,也並非不可商議。對此我有兩個提案,皆可和平解決當下之事。一則是,請明朝做主,劃定日本在朝鮮水陸兩處通往明朝的朝貢貿易路線,這樣我們既可以達成朝貢的目的,也可以與朝鮮展開貿易,惠利兩國,消除仇恨,休止刀兵。”


    沈惟敬眼都不眨,立刻答道:“如此小事一樁,易如反掌,待我奏明聖上,降下聖旨,自會知會朝鮮與日本兩國,爾等兩國尊奉照辦即可。”


    小西行長也不管他語氣傲慢,隻是接著說道:“另外,我軍畢竟血戰至今,付出巨大傷亡,將士們也需犒賞封地。由於此次武力對抗並非我等之過,故請明朝準許,令朝鮮割讓大同江以南,劃歸日本以作補償。”


    沈惟敬微微色變,皺眉道:“爾等要朝鮮割讓土地?”


    小西行長故作無奈,歎息道:“這也是我軍將士苦苦期盼,能得到些許土地賞賜,也好光耀家門,實在是我國國內早已無地可分……還請先生能認真考慮。”


    沈惟敬思忖片刻,緩緩答道:“命藩國割地這般大事並非我能做主,我需返迴京師向聖上請旨,還請寬限兩個月——你也知道,此去京師路途遙遠,眼下又是冬天,車馬難行,往返極費時日,而且還需等待聖上答複……總之,兩個月後我會給你送來旨意。”


    小西行長心中竊喜,但卻忍不住再次詢問,大明皇帝是否會同意令朝鮮割地。


    沈惟敬答道:“這我卻不能胡亂答複於你,我隻知皇上自有聖斷,而一有旨意我便會立刻送過來。”


    小西行長略一思索,便答應下來,同意休戰五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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