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元輔這番話看來是“深得朕心”的,朱翊鈞聽得連連點頭就是明證。


    然而高務實卻忽然疑惑起來,悄悄打量了申時行一眼。可惜申時行也是多年的老戲骨,麵色一片平靜,隻是眉宇之間似乎有些憂慮,仿佛在為西北局勢擔憂。


    哼。


    高務實心中輕哼一聲,他可不相信申時行這番話隻是吹捧一下他高某人,不過看來暫時是沒法從他的神情中觀察出什麽來了,隻能自己分析。


    申時行不願插手西北之事,這一點高務實完全可以理解,畢竟那是實學派的勢力範圍,事情又是出在郜光先手裏,這個爛攤子隻要有一天還擺在那兒,就是實學派的責任,他申元輔跟這亂局一點幹係都沒有,又有什麽好操心的?


    哪怕搶功也不是這個時候上,除非他肯把鐵嶺李家那四萬家丁全調去西北作為主力中堅,讓李如鬆強行收複西北,否則這個功勞他們心學派根本搶不了。然而鐵嶺李家看似是投靠了心學派,可實際上因為局勢關係,李家的地位頗為特殊,申時行不大可能強令李成梁豁出身家,幫他來火中取栗。


    李成梁自己會樂意去西北嗎?不可能。會願意把四萬看家資本丟去西北嗎?也不可能。


    原曆史上的哱拜之亂發生時,西北局麵比現在簡單多了,可李成梁也推三阻四堅持不肯去,隻有李如鬆這個手上戰功還不夠充足的李家少帥接了聖旨之後二話不說,帶上自己的五千隨任家丁就去平叛。


    李成梁是李成梁,李如鬆是李如鬆,這父子二人的習性差別還真是挺大的,李如鬆比他爹耿直了十倍。


    隻是眼下西北這個局麵,李如鬆那五千家丁雖然強,也肯定不夠用,申時行沒必要害他白白損耗實力。


    可即便如此,申時行似乎也不該說出剛才這番話來,因為這番話裏頭要不是有那句“隻是高經略另有要務,分身乏術,去不得寧夏罷了”,那就相當於是在推薦高務實掛帥去西北。


    這就很不正常了。


    當前寧夏的局麵雖然糟糕,不僅寧夏本鎮丟得隻剩一個平虜城,而且西有火落赤、著力兔兄弟,東有蒙古濟農博碩克圖。隻怕小孩子都看得出來,這三方勢力肯定有暗地裏的聯合,朝廷要平定西北並不容易。


    但這個並不容易也要看是誰,高務實要是親自掛帥,以他在九邊的威望和在實學派內部的特殊地位,是可以把朝廷在西北的力量牢牢控製在手的,其成功平叛的幾率也就比其他人大得多。


    在高務實看來,申時行肯定不願意看到實學派輕輕鬆鬆就平定此次大亂,所以他沒有理由推薦自己去掛帥三邊。於是他剛才的這番話就解釋不通了。


    “求真?”朱翊鈞突然叫了他一聲。


    “嗯?”高務實清醒過來,道:“臣在。”


    朱翊鈞隻當他在思考寧夏局麵,沒有多想,隻是問道:“申先生剛才的話很有道理,其實你才是處理西北亂情的最佳人選,不過也正如申先生所言,你現在另有要務,分身乏術……嗯,我是想問你,若是讓你去平定西北了,圖們這邊還鎮得住麽?”


    高務實微微皺眉,沉吟片刻,慎重地道:“難說。”


    他稍稍一頓,解釋道:“西北鬧出這麽大的亂子,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已經可以說是布日哈圖謀劃成功了。此時此刻,若是臣不在薊遼這一線,難保圖們不會趁機而動。”


    朱翊鈞皺眉道:“若是順義王不動呢?圖們還會西征嗎?”


    “也未必不會。”高務實知道朱翊鈞的想法,歎了口氣道:“又是幾年過去,也不知道脫脫還是不是像前幾年那般能戰?皇上,土默特所部實力雖強,但近年來似乎有些名將凋敝之狀,脫脫年紀一年年大了,切盡又重病將死,順義王本人雖然經過漠南之戰鍛煉,但到底未曾親自指揮大型戰鬥……臣擔心圖們在有布日哈圖輔佐之後,或有奇計擊敗土默特,而這是我大明所絕對不能接受的。”


    朱翊鈞聞言很是煩惱,歎氣道:“可這樣就把你限製在這兒不能動彈了,未免讓人惱火。”


    他說到這裏,高務實就忍不住道:“臣坐鎮薊遼一線,其作用在於使戰爭規模得到控製,為大明開藩禁夯實基礎、拖延時間。如今西北亂起,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打亂了咱們的計劃,為今之計,西北不但要平定,而且還要從速……”


    “所以我才想著讓你去啊。”朱翊鈞無奈道:“能平定西北的或許不止你一人,但要說從速,我看還沒人能比你更有希望。”


    這可真是兩難。


    朱翊鈞這會兒覺得,相比較而言魏學曾還真是一個僅次於高務實的好選擇,至少他在實學派中的威望足夠高,能夠鎮得住西北的場麵。


    但就在此時,申時行冷不丁開口了:“皇上如果要從速,臣以為此事高經略或許還真能‘分身’一二。”


    朱翊鈞一愣,反問道:“申先生此言何解?”


    申時行道:“魏學曾遠在南京,從調任三邊總督的旨意下達,到他趕赴固原上任,這其間一個月都打不住,而在這段時間裏,三邊總督還得出缺,這對於西北亂局的平定本就影響甚大。既然如此,為何不讓高經略暫時兼理三邊軍務呢?


    皇上,以當前的局勢來看,僅靠陝西三邊自身的力量,恐怕很難快速戡亂了,而朝廷若要派遣援軍,暫時也隻能就近從宣大三鎮調用。高經略統管七鎮,宣大三鎮也在他的經略之下,調動援兵也算是他的職責。因此臣以為,不妨以高經略提督援軍,在魏學曾未及赴任之前統管西北軍務,看看能不能從速平定……即便不能,想必也能給魏學曾打下更紮實的戡亂基礎。”


    這個提議頗有創意,朱翊鈞果然心動,但想起圖們那邊,他還是有些猶豫,問倒:“那圖們那邊萬一要是動了……”


    申時行道:“從時間上來看,圖們在一個月之內恐怕動不了,因為布日哈圖不可能直接穿過土默特領地迴察罕浩特,他要繞道漠北,這樣行程就會大受耽擱。而他即便在一個月之後趕迴察罕浩特,籌備出兵也總要些時日,若是高經略再如漠南大戰那般,這時候怕不是都已經平定西北了。”


    高務實心中暗罵:你還真是看得起我!漠南大戰雖然打得挺快,但那是因為提前有所準備,而且實際上戰場也離得比較近,可是打寧夏光是距離就遠了一倍,怎麽能打那麽快?


    可是想歸想,申時行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至少魏學曾從南京去固原上任的確不可能那麽快,這段時間也不能就平白無故耽擱掉,給哱拜穩定寧夏的機會。這麽一想,高務實也不好再次推脫。


    朱翊鈞見高務實沒說話,興致也上來了,思索著道:“申先生老成謀國,此言甚是有理。務實,要不你就趁此機會,領山西援兵走一遭寧夏?”


    高務實麵有難色,皺眉道:“若隻是月餘時日,去是可以去的,但這點時間恐怕並不足以抵定西北。”


    朱翊鈞一擺手:“無妨,你願意去就行,我料那火落赤等人一聽你親自去了,說不定也會畏首畏尾,就算時間的確不足,料來也能如申先生所言,給魏學曾打好基礎,至少不會讓寧夏周邊的局麵繼續糜爛下去。”


    皇帝都這麽說了,高務實當然不能再推三阻四,隻好點頭道:“既然如此,臣願意去一趟寧夏。”


    朱翊鈞大喜,笑道:“好,那這件事就這樣定了,明日便會有聖旨命你提督援軍節製西北軍務,直到魏學曾到任為止。嗯……你此去寧夏,可還有什麽要求沒有?”


    高務實想了想,道:“臣需要調動宣大三鎮兵力之全權。”


    朱翊鈞先是一怔,繼而笑道:“你本來就是七鎮經略,這全權早已在手了,何必再問我要?”


    這是什麽話?我那個七鎮經略隻是掛名啊,你看我除了讓他們交報告之外,就隻命他們搞一次大操,其目的也隻是震懾圖們,順便來個“摸底考察”,什麽時候真敢胡亂調動這八十五萬大軍了?


    不過皇帝既然這麽說了,高務實也不好多說,隻是點頭道:“既然如此,臣別無其他要求了。”


    朱翊鈞卻忽然笑了笑:“真的沒有了?”


    高務實一怔:“皇上這話……臣有些不太明白。”


    朱翊鈞哈哈一笑:“你出兵不花錢的?還是說你打算搬空山西府庫?”


    還別說,高務實本來真是打算搬地方府庫的,隻是朱翊鈞這麽一問之後他就不好說了,隻能笑道:“錢自然是要花的。”


    朱翊鈞便道:“內帑可以先給你二十萬兩,至於軍糧什麽的,你自己去翻府庫,山西、陝西的都行,你自己看著辦。”


    這個權力可不小,高務實連忙謝恩,然後道:“臣方才想起件事,寧夏總兵官張惟忠自殺殉國,正副總兵官均已告缺……”


    朱翊鈞道:“你是要外調一將為寧夏總兵麽?”


    高務實搖頭道:“不然,臣另有一人舉薦。”


    朱翊鈞聞言露出笑容,道:“可是那平虜城蕭如薰?”


    高務實也笑道:“正是。此人鎮守平虜,寧夏皆陷而平虜不失,使哱拜不得安心四處掠地,誠然驍將也,不可不重用。”


    “用自然是要用的。”朱翊鈞略微皺眉:“但從參將直擢總兵,是不是有些倉促了?要不然,先提他為副總兵,待他在你麾下另立殊功,再以總兵官酬之,你看如何?”


    高務實想了想,點頭道:“倒也可以,不過,如此則總兵官依舊缺員……”


    朱翊鈞本想說那就先缺著,反正那寧夏總兵是給這個蕭如薰留著的,何必急著安排?


    誰知申時行此刻忽然插了句嘴,拱手道:“臣以為,這寧夏總兵一職或可使山西總兵李如鬆調任之。”


    朱翊鈞一愣,朝高務實望去,高務實心裏也有些不明白,沉吟著沒有立刻答話。


    申時行平靜地道:“西北亦是騎兵縱橫之地,李如鬆麾下有五千隨任精騎,正適合此戰。且李如鬆正值壯年,此前在漠南大戰中也曾陣斬敵酋,足見其勇。以他為寧夏總兵,庶幾還能再立奇功……高經略一貫知人善任,不知你以為老夫此薦如何?”


    高務實這時候已經大致猜出申時行心中所想了,但他依舊微微一笑,點頭道:“元輔此薦甚是有理,學生也深以為然。”


    朱翊鈞見他們倆居然英雄所見略同了,也頗為開心,笑道:“李如鬆朕也見過,高大英武,的確是一員悍將,他去做這個寧夏總兵想必是綽綽有餘的,就這麽定了吧。”


    申時行和高務實都拱手一禮,然後申時行又道:“還有一事須得請皇上定奪。”


    朱翊鈞點頭道:“申先生請講。”


    申時行道:“寧夏之變驟起,雖然郜光先這個三邊總督必有過錯,但從目前獲悉的情況來看,罪責最大的恐怕還另有其人……”


    朱翊鈞眉頭一皺,緩緩地道:“申先生是說寧夏巡撫梁問孟?”


    申時行若無其事地朝高務實看了一眼,平靜地道:“正是。皇上,哱拜事前串聯上百名將校,這樣嚴重的情況,若非梁問孟遲鈍自大,怎麽可能順利進行?”


    朱翊鈞微微皺眉,朝高務實看了一眼,問道:“求真以為如何?”


    這話可不好迴答,從剛才申時行的切入點就知道他對這件事是用了心的。按照一般情況來說,梁問孟現在最大的麻煩是他作為巡撫竟然被哱拜給抓了,這對朝廷而言是很被動的,申時行正常來說應該用避免被動這個理由來提議更換巡撫。


    但如果是這樣,高務實就還有話好說。比如梁問孟雖然身陷敵手,但他迄今沒有幫哱拜說話,可見他並沒有屈膝投降。這就代表他行事雖然可能有過,但其大節不虧,此時就先不必急著罷職,等事後查明再行定奪不遲。


    但申時行根本不從這裏著手,而是直接質疑他的能力:哱拜那麽大的動靜,你居然一無所知,你這個巡撫是怎麽幹的?又或者你不是一無所知,但卻沒放在心上,那也說明你妄尊自大、目無餘子,以至於惹出這麽大的事來,你怎好意思繼續做這個巡撫?


    高務實心道:這次可虧了,三邊總督的位置好歹還保在手裏,但這寧夏巡撫……看來申元輔是誌在必得了。


    算了,這次鬧出這麽大的亂子,總得有人負責……


    高務實隻好拱手道:“誠如元輔所言,梁問孟雖然眼下看來於大節無虧,但畢竟此事也算是因他而起,如今朝廷若無貶抑,恐難服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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