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法羅的漢話的確不太好,尤其是他的漢話是跟著廣東商人學,而京華的通譯和黃芷汀卻是用官話交流,這就更讓他聽不太懂了。


    直到黃芷汀冷冷的一句“我寧可開戰”,他才從她的語氣和場中氣氛陡然變得殺氣凜冽中意識到出了問題。


    他沒有起身,卻連忙轉頭朝那位通譯問道:“周先生,出了什麽問題嗎?我感覺似乎有什麽誤會?”


    “周先生”當然不敢輕易轉述,隻能幹咳一聲,道:“黃副都統不接受你的卡斯蒂利亞禮儀,你必須遵照大明的習慣行跪拜禮,否則……戰爭。”


    阿爾法羅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遲疑的時間並不長,很快就問道:“隻是以我個人的名義嗎?”


    周通譯顯然不理解其中差異,有些莫名其妙地反問道:“要不然呢?”


    “哦,那好辦,那好辦。”阿爾法羅明顯鬆了口氣,問道:“大明的跪拜禮是怎樣的?雙膝跪下並爬過去親吻她的腳背?”


    “不不不!”周通譯大吃一驚,臉都嚇白了,連忙道:“你就遠遠的跪下,把頭磕在地上別動,沒讓你起身的話,一直匍匐著就行,絕不能對她有任何冒失的親近之舉!”


    阿爾法羅的確是一位虔誠的傳教士,為了成功傳教,不僅甘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甘願犧牲諸如什麽榮耀之類的東西,當下便道:“沒問題,周先生,請轉達我誠摯的歉意,我無意冒犯,並馬上按照大明的禮儀來行事。”


    說完也不囉嗦,很是幹脆的轉成了雙膝跪拜的模樣,並把頭磕在地上,口中用很恭敬的語氣說了一句什麽話。


    黃芷汀神色未動,朝通譯望去,周通譯已經解釋起來,說這位傳教士不是很懂大明禮儀,但自己已經糾正了他,他願意按照大明的禮儀從新來一遍,並且向都統誠懇致歉。


    “彼國道遠,禮儀不通,亦是常理,這次我可以不追究。”黃芷汀臉色緩和了下來,看了一眼老老實實跪伏在麵前的阿爾法羅,淡淡地道:“他既是來使,且讓他起身答話吧。”


    周通譯這次親自“指揮”阿爾法羅行事,讓他在站起來前再叩首一次。


    阿爾法羅起身之後,臉上的表情頗為平靜,看起來他似乎並不覺得受辱。在場的京華艦隊之人也好,黃芷汀身邊的親信也罷,這下倒對這“番僧”多了些好感,暗道:這番人雖然不知禮節,但看來倒是個能教化的。


    事實上他們不知道,這裏有個誤會。


    阿爾法羅並非西班牙國使,雖然他即便在西班牙國內也有很高的社會地位,但在他的理念中,隻要他不是代表王國下跪,那就沒有問題。因為從之前的介紹中,他下意識把黃芷汀在大明的地位看高了。


    在歐洲,個人領地超過一萬平方公裏,擁有兩萬以上大軍的人,絕對不是一個伯爵搞得定的,幾乎都是公爵以上的級別。特別是那“兩萬常備軍”過於驚人,很多公國的國君都沒有這麽強大的兵力,所以在他看來,黃芷汀應該至少相當於一位女公爵。


    以個人名義向一位強大的女公爵致敬,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啊,有什麽問題嗎?沒有。


    所以誤會就是這麽來的。


    然後他發現,這位“女公爵閣下”雖然對禮儀要求嚴格,必須按照她的規矩來,但她本人還是很客氣的——因為她馬上讓自己起身了。


    而大明這邊的人也覺得阿爾法羅的表現還行,因為他不僅嚴格按照周通譯的指點先磕頭迴禮再起身,甚至在起身之後還微微鞠躬致意。


    這下子,禮儀上的問題就解決了,該到談正事的時候了。


    “問他此來何意。”黃芷汀並不是很懂“外交”,所以就按照軍中接待敵使的標準來了。


    周通譯便轉述了黃芷汀的話,問道:“都統問你,是為了什麽事來見她。”


    阿爾法羅道:“尊敬的女爵閣下……”


    周通譯打斷道:“是都統!”


    阿爾法羅心裏有些不理解,但還是秉承著第一批來華傳教士們“一定要入鄉隨俗”的提醒,點頭道:“好的,好的,如您所願。”


    他微微一頓,繼續道:“尊敬的女都統閣下,雖然您應該已經知曉了我的身份,但出於禮貌,我還是需要自我介紹一番:鄙人名叫佩德羅·德·阿爾法羅,我的父親和兄長是卡斯蒂利亞王國的裏奧哈伯爵,我是家中次子,因此從小侍奉上帝,並加入方濟各會。


    蒙聖座恩賜、國王恩準,先使我為聖何塞省神甫(注:此處的聖何塞不是美國加州的聖何塞,而是後世中美洲哥斯達尼加首都那個聖何塞),又為馬尼拉代理省會長。


    今天之所以來此,是因為我本來隨著卡斯蒂利亞王國珍寶船隊由馬尼拉出發,原準備去馬六甲與該地主教商議卡斯蒂利亞王國與葡萄牙王國在東方傳教的諸事宜,然而在中途遇見貴艦隊。


    女爵……女都統閣下,請您知悉,我是為了避免兩支強大但卻初次在海上相遇的艦隊發生誤會,所以特來向您及您的艦隊傳達善意。”


    周通譯好不容易把這麽老長的一番話翻譯給黃芷汀,黃芷汀聽完卻並沒有迴答很多,隻是淡淡地問:“你們表達的善意的方式,就是攻擊我艦隊的後衛編隊?”


    “啊,那是一場誤會,尊敬的女都統閣下。”阿爾法羅聽完翻譯,馬上辯解道:“事情原本是這樣的:珍寶艦隊發現貴艦隊一部始終跟隨我們,艦隊司令認為這個做法有違國際慣例,因此派出與貴艦隊後衛編隊對等的編隊前去問詢,但雙方似乎因為不同的海上禮儀而發生了誤會,導致了一場不必要的可悲交戰。


    在本次交戰中,我方艦隊擁有噸位優勢,而貴艦隊擁有火力優勢,但最終是我方艦隊首先意識到了這是一場本可以避免的戰事,因此率先撤出交戰區域,迴歸大艦隊之中,直到您的到來。”


    “我聽到的匯報與你所言有些不同,不過我現在不想計較戰事是因何而起。”黃芷汀淡淡地問道:“我隻想知道,接下來你們選擇是戰還是和。”


    阿爾法羅聽得一愣,暗道:羅明堅神甫等人都說中國人行事謹慎,語言委婉,為何這位女爵閣下如此直白甚至咄咄逼人?看來她對她所擁有的武力極有自信。


    但現在形式比人強,阿爾法羅必須有個明確迴複,隻好道:“女都統閣下,卡斯蒂利亞王國及我本人都對大明帝國的強大有著清醒的認識,我們對大明帝國毫無惡意,對您和您的艦隊也同樣沒有惡意。


    我方才已經說過,之前的交戰是一場誤會……況且從交戰結果來看,我方受到的損失或許更大一些。我個人曾經隨羅明堅神甫去過金港,有幸拜會過當地總督(翻譯問題)高孟男先生和副總督高務勤先生,他們是真正的紳士,我們的交流非常愉快。


    當時,我代表卡斯蒂利亞王國及菲律賓總督府與他們達成了多項口頭協議,包括在菲律賓領地安靖之後,卡斯蒂利亞王國將派艦隊訪問金港,還將派出更多的商船赴金港開展貿易等等。我相信這都是有助於雙方互相了解、互相合作的事情。


    鑒於雙方合作的美好前景,我與珍寶艦隊司令迭戈爵士都認為,不該將今日發生的交戰複雜化、政治化,我們誠懇的希望能夠和平、友好的解決本次意外事件,並為雙方將來的合作奠定友誼的基礎。”


    黃芷汀聽完,沒有立刻迴答,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方才說,這次你本來是要去馬六甲與當地主教商議一些傳教上的事務?”


    “是的,閣下。”


    “很好,你既然開口閉口都說合作,現在我正好有一樁合作可以和你們談,我希望你們能展現你所提到的善意。”


    “我感到非常榮幸,閣下。”阿爾法羅欣然道:“不知是什麽樣的合作?哦,請允許我提前說明:珍寶艦隊在馬尼拉的時候,已經和京華公司南洋艦隊泉州分艦隊進行了一次龐大的商業合作,我們的船隻上現在幾乎裝滿了貴國的各類貨物,已經無法再進行貿易了。”


    黃芷汀微微搖頭,道:“貿易的事不歸我管,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


    “我將洗耳恭聽,閣下。”


    “本艦隊正要通過馬六甲海峽,我聽說貴國國王同時也是葡萄牙國王……所以我希望你或者你們的艦隊司令能夠說服葡萄牙在馬六甲當地的官員,讓他們不要對我們的行動產生阻礙,最好是能夠讓我們在馬六甲城停靠並做補給,你辦得到嗎?”


    阿爾法羅之前已經思考過京華這麽大一支艦隊為什麽會出現在此處,所以現在他倒並不十分驚訝,於是他隻是問道:“閣下,恕我冒昧,能不能詢問一下貴艦隊的目的地?”


    黃芷汀略一沉默,點頭道:“可以,我們要去緬甸。”


    阿爾法羅微微意外,他還不知道明緬之戰的事,不禁有些蹙眉,遲疑了一下,問道:“這個……不知貴艦隊此去,是要給緬甸帶去貿易還是戰爭?”


    “這和你有關係嗎?”


    “和我的確沒有什麽關係。”阿爾法羅苦笑道:“但和葡萄牙人可能有些關係——確切的說,葡萄牙在緬甸有很大的利益。”


    這一點,高務實曾經和她略略提到過,但高務實前世也沒有特別關注過葡萄牙在緬甸的具體情況,隻知道緬甸似乎有過葡萄牙雇傭軍,所以隻是稍稍提了幾句,黃芷汀所知當然也就很有限了,於是便問道:“有什麽關係?”


    阿爾法羅於是便把他所知道的情況講了一講。


    原來早在弘治六年(1493),就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後不久,羅馬教宗亞曆山大六世為此時海上兩強的卡斯蒂利亞和葡萄牙劃定了瓜分世界的分界線,史稱“教皇子午線”。於是西班牙人向西去了美洲,葡萄牙人則向東繞過非洲的好望角,一路向亞洲挺進。


    葡萄牙的動作很快,1510年,葡萄牙人就占領了印度港口果阿;1511年,又奪下海上貿易重鎮馬六甲,從而占據了通往大明的海上要道。


    1513年,第一個到達大明的葡萄牙人登陸廣州。此後,他的同胞大批湧來,然後就賴在澳門不想走了,最終經過試探性的戰爭,葡萄牙意識到無法武力逼迫大明,隻好以另外的迂迴手段請求在那裏“暫居”,當地官員從貿易考慮——當然也從受賄考慮——準許了。


    而葡萄牙人進入緬甸,則比進入大明還早。在緬甸西海岸的阿拉幹王國以及東海岸的孟族王國裏,很早就有了葡萄牙商人和士兵。


    緬甸東籲王朝統一緬甸的過程中,緬族軍隊在與孟族戰士對峙時驚訝地發現,孟族人的部隊裏,竟然有穿著燈籠褲、留著絡腮胡子的異族將士,他們使用先進武器,幫助孟族人死守城池。


    不過,人多勢眾的緬族軍隊最後還是攻破了敵軍的防線,並從孟族俘虜那裏得知,這些異族人就是葡萄牙的雇傭兵。彼時的東籲國王對這些洋人以禮相待,說服他們加入自己的部隊,甚至有葡萄牙人成為他的軍事顧問。


    葡萄牙人不止為東籲朝廷帶來了軍事知識,還帶來了一種緬甸人從未享受過的東西——葡萄酒。很快,國王就沉溺進了酒色,行為變得怪誕起來。他調戲大臣的妻子,在朝堂上大講黃段子,稍有不順心,就要拿人行刑砍頭。他的行為越來越引起國人的反感,不久在一次尋找白象的征途中,國王被手下的衛士殺死了——這個國王就是莽應龍的妻舅莽瑞體。


    繼位的莽應龍就是大明口中的初代“莽酋”。他和先王完全不一樣,雖然他也欣賞葡萄牙人,但他隻需要他們的軍事能力,卻遠離他們的美酒。


    莽應龍從俘虜的葡萄牙人當中選出了一批他看中的勇士,“發”給每人一位緬甸妻子,組成了一支“倒插門”洋槍隊。這支隊伍在他的指揮下,剽悍善戰,無往不勝,在後麵的統一和擴張大業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而西部的阿拉幹(後世緬甸若開邦),同樣很好地利用了葡萄牙人,成為富甲一方的王國,不僅抵抗住了東籲王朝的吞並,還把領土向外拓展,從恆河到伊洛瓦底江,包括了整個緬甸西南沿海地區和現今孟加拉國的一部分。


    阿拉幹的財富主要來自於海上搶劫,以及用搶劫來的貨物與內陸地區進行交易。阿拉幹的國王向葡萄牙艦隊開放貿易,設立通商口岸,並將港口作為歐洲人販賣奴隸的中轉站;他征召葡萄牙的自由槍手們,建立了一支頗為強大的海軍艦隊,在馬六甲海峽一帶大肆搶掠別國船隻。


    而在阿拉幹國王的搶劫部隊中,有一位來自裏斯本的冒險家,名叫德布裏托(filipedebritoenicote)。此人出身於一個貧窮家庭,年紀輕輕就跳上了一艘駛向南非的海輪,夢想擺脫貧窮。


    不過他在南非沒有找到什麽好機會,反而輾轉來到阿拉幹,最終加入王國的海軍,當時他已經從一名小船員成長為極富經驗的水手和戰士了。不久,他被國王提升為艦長,帶領阿拉幹的士兵,橫行在印度洋上。


    而由於他在阿拉幹的經曆,他一直覬覦緬甸,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找到機會去緬甸建立自己的殖民領地並獲得國內的認可,任命他為當地的總督。


    葡萄牙國內或者說果阿總督府非常支持他的冒險舉動,已經向他提供了大量的資源。


    也就是說,葡萄牙現在已經把緬甸當成了自己的一盤菜,隻等著找機會下口了。


    黃芷汀聽完就明白阿爾法羅的苦笑是何意思了。


    如果京華這次遠征是為了征服緬甸,那麽就相當於是在搶葡萄牙看中的獵物,實際上成了二虎競食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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