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一年三月初二,遼東捷報入京:


    前有遼東葉赫部清楊二奴擅兵起釁,會同蒙古煖兔、恍惚太等酋合攻哈達部,撫臣行文禁止,宣諭二奴,不從。遼東撫臣高務實乃以市圈計誘二奴至開原,裏應外合,陣斬二奴並其子兀孫孛羅、哈兒哈麻及部將白虎赤等奴,獲首級三百一十一顆。


    外應遼陽副總兵曹簠及塔山左衛指揮使孟格布祿等伏兵四起,全殲城外虜兵,獲首級一千六百八十二顆,並獲馬匹夷器衣甲等物無算。


    遼東撫臣高務實、山東按臣安九域等因疏。


    疏入內閣,閣臣準議,如例擬票至司禮監。


    上覽奏,朱批:有功官員應優敘,陣亡官軍應優恤,其二奴遺下夷部,即如該鎮議,悉歸孟格布祿約束。再照遼地馬匹原少,馬價不敷,合於原額四萬之外,量加一萬兩作為年例,再發二萬兩,以補今次從征缺數,俱於太仆寺支給。


    上奇遼東連戰皆捷之功,再詔:梁夢龍加太子少保,蔭一子錦衣衛千戶世襲,賞銀五十兩,紵絲四表裏。


    高務實升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照舊巡撫,蔭一子錦衣衛千戶世襲,賞銀四十兩,紵絲四表裏,與夢龍各給與應得誥命。


    李成梁升俸一級,另加祿米二百石;曹簠升俸一級,另加祿米百石;曹簡升鐵嶺遊擊,賞銀二十兩,紵絲二表裏。


    王緘(開原兵備道)升俸一級,紵絲二表裏,賞銀三十兩,另加祿米五十石;楊元(開原參將)升俸一級,另加祿米三十石。


    其下各將升俸一級,賞銀十兩,俱遇缺推用。其餘俱依擬。


    軍士血戰勞苦,發馬價銀二萬兩,差科臣一員,會同撫按官賞犒,差官另勘。


    本兵調度有功,吳兌賞銀五十兩,紵絲四表裏;左右侍郎各賞銀二十兩,紵絲二表裏;該司郎中賞銀十兩;餘各八兩。


    ……


    這一次高務實的功勞就不是單獨他自己以及當時指揮調動的部下了,往上不僅有薊遼總督梁夢龍跟著沾光,連帶著兵部從尚書、侍郎到郎中等官全都沾光。


    “同級”的李成梁因為是遼東總兵,乃是本次實際出戰的曹簠之上司,也拿了跟曹簠同樣的賞賜。


    武將之中這次最“走運”的當屬曹簠之弟曹簡,這家夥在上次遼南之戰中沒撈到太大的好處,這次卻是“從征”第一功,從衛指揮使升了個實權職務鐵嶺遊擊將軍。


    不過,也不知道朱翊鈞怎麽想的,把他安了個鐵嶺遊擊,乍一看倒像是在嘲諷李成梁一般。


    當然,朱翊鈞作為皇帝,沒有必要嘲諷自己的臣子,他這麽做是有依據的——前一次鐵嶺衛被圖們攻破,李成梁家的祖墳都被圖們侮辱了,那時候的鐵嶺遊擊責任還沒清算呢,現在正好算是一竿子事,幹脆一並料理得了,至於李成梁怎麽想……反正他也得了賞賜,肯定不好明說什麽。


    高務實倒是繼續發揮他天子寵臣的一貫風格,依舊是有功必得賞,又得了個兵部右侍郎的頭銜。


    按理說,邊疆撫臣得獲重要軍功而加兵部右侍郎銜,本身並不是什麽奇事,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屬於慣例,但問題在於高務實原本的本職是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現在則變成了兵部右侍郎。


    這其中最大的差別其實還不是換了個衙門,而是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本身隻是正四品,而兵部右侍郎則是堂堂正正的正三品大員!


    簡單的說,這個職務就是真真正正的所謂朝廷大員了。


    雖然說大明的製度比較奇特,有時候品級這種東西不是那麽靠譜——就好比二品的布政使在七品的巡按禦史麵前甚至要自稱“下官”一樣。


    但兵部右侍郎和右僉都禦史都不是尋常的職務,這兩個職務都有其特殊性。


    比如兵部右侍郎,在高拱改製之後(兵部原先是左右各一位侍郎,高拱改為左右各兩位,這個是史實),在京的一共兩位,其中一位是正經在兵部坐堂的,稱之為堂上官,令一位是很有可能兼任“協理京營戎政”的。


    這兩位兵部右侍郎,實際上才是正經的兵部右侍郎,其餘外任的總督、巡撫,雖然也經常加兵部左右侍郎銜,但那都是從“級別”考慮,實際上並不能參和兵部的事務。


    可是,加了兵部侍郎的總督不少見,加了兵部侍郎的巡撫卻不多見。巡撫加兵部侍郎,就意味著一個比較關鍵的問題,那就是這位巡撫對於本鎮的軍事事務,發言權會有很大的提升。


    通常來說,總督偏重軍務,巡撫偏重政務,一旦巡撫也加了兵部侍郎,很有可能就會侵犯總督的兵權,在個別時候容易造成事權不統一,導致出現一些不便明言的麻煩,所以朝廷對於給各地巡撫加兵部侍郎銜,還是比較謹慎的。


    但朱翊鈞可能是考慮到現任薊遼總督梁夢龍與高務實的關係比較特殊,梁夢龍本人也很是精明,在高務實撫遼之後,就幾乎沒有過問過遼東方麵的軍務,所以朱翊鈞幹脆更明顯的暗示了一下——其實這對於梁夢龍這樣的人物而言,幾乎就是在明示了。


    明示什麽?


    明示的就是遼東軍務你梁製軍可以不用管了,交給高撫軍就是。


    梁夢龍本人會怎麽看待這件事,現在還不好說,不過朱翊鈞不著急,他有其他的安排,再說他覺得處理和梁夢龍之間的關係這件事,應該是難不倒高務實的。


    況且梁夢龍現在也有一樁要事在辦,並不至於因為不去過問遼東方麵的事情就顯得無所事事——他現在正在負責重建大寧軍鎮的事。


    這件事的重要性,隻要想想當初永樂以前大寧城的重要性就知道,成祖要是沒有得到寧王的兀良哈三衛騎兵,能不能順利靖難都難說——當然這句話沒人敢宣之於口。


    大寧的城的戚繼光現在任務很重,一要防守這個孤懸在大明境外的孤城,二要開始編練新軍,而這兩件事都跟梁夢龍這個總督有著直接關係。


    防守大寧城,有戚繼光在,隻要物資不斷,問題不算大,而物資問題在恰台吉駐牧於大寧城南之後,基本算是已經解決了。梁夢龍的主要任務是做好戚繼光和脫脫之間的銜接,以免明、蒙兩員頂級戰將之間發生矛盾衝突。


    難點在於編練新軍。


    戚繼光原先就是個“練兵大臣”,就任於薊鎮之後,長期以來一直負責九邊邊軍的輪訓,而在漠南之戰打完,開始鎮守大寧(職務沒變,還是薊鎮總兵)之後,他的輪訓邊軍任務被暫時放在一邊,而開始編練新的薊鎮騎兵,以及繼續加強車營。


    這件事說明朝廷現在對於究竟是搞“以步製騎”還是“以騎製騎”,也還非常糾結。


    漠南之戰中戚繼光車營的表現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在兵力基本對等的情況下,融合了空心方陣戰術思想的車營完全可以吊打蒙古騎兵;二是蒙古騎兵如果選擇避戰的話,車營還是隻能跟在後麵吃屁,戰爭的主動權依然在機動性更強的騎兵手裏。


    這樣一來,朝廷中樞就還是陷在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怪圈裏出不來了。


    一邊說發展車營無用,因為車營能辦到的事,高務實在漠南之戰中用步兵也辦到過——張秉忠、張萬邦父子的成名戰就是明證,而且遼南之戰中張萬邦甚至又重演了一次,以步兵硬抗了炒花的突圍一擊,為生擒炒花立下大功。


    但車營派也有說法:空心方陣戰術雖然厲害,但張萬邦畢竟做不到零傷亡,而戚繼光車營上次對陣的表現,卻幾乎就稱得上是零傷亡,所以車營依舊是單純步兵空心方陣的加強版,理論上來講,它甚至應該能以劣勢兵力擊敗來襲的蒙古騎兵。


    同時,車營雖然聽起來似乎很花錢,其實卻也未必,因為大明實在不缺木匠,車營的偏廂車等戰車雖然也要耗費一些鐵料,但鐵零件一般不會怎麽損耗,大多數可以循環利用,唯一比較大的花錢項目是新式戰車上那個隻有京華能夠生產的“彈簧”,不過京華方麵也有過明確表示:在長期且大批量生產積累了足夠經驗之後,彈簧的成本有望降低。


    別看大明一貫以“兵多”見長,實際上明軍對待傷亡的忍耐性並不高——曆史上明軍在後期容易崩潰的一個主要原因也就是承傷忍耐性差,甚至傷亡達到一成就能導致全軍崩潰。當然這是指一般部隊,不算家丁部隊,尤其不算戚繼光的“遺產”,那三千浙軍的最後一戰是直接打光了。


    朝廷中樞對於這種情況當然是了解的,所以車營的主要優勢被強調起來:能勝蒙古騎兵且自身戰損極低,花費也不算特別大,至少比騎兵便宜多了。


    但騎兵派也有騎兵派的說辭:漠南大戰真正決定勝負的,說到底還是騎兵對決。而讓大明以大吹大擂掩飾的尷尬則在於,這一仗的實際主力,還是蒙古騎兵對蒙古騎兵。


    大明方麵的勝利,主要歸功於高務實對把漢那吉、鍾金哈屯和恰台吉等人的掌控,使得大明完成了一次完美的“以夷製夷”。


    也就是說,贏雖然是贏了,但主要的仗不是自己打的,無人之時捫心自問,大家對這場仗究竟是大明的勝利,還是土默特的勝利,心裏免不了有些懷疑。


    所以在騎兵派看來,馬芳當年堅持的以騎製騎,才是大明真正需要花力氣貫徹的事。


    尤其是當大寧收複之後,明軍在某種程度上擁有了一片養馬之地,騎兵派強烈建議在大寧設立新的苑馬寺以養馬供應騎兵。


    當然,這件事並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不說大寧城剛剛到手,周邊的養馬地怎麽利用也是個大難題——那塊地方在長昂讓出來之後幾乎成了無人之地,要養馬的話還得先遷徙人口過去才行,這種事三年五年或許都難見成效。


    隻是,搞得慢不代表就不該搞,該爭取的,騎兵派還是強烈爭取,至於上哪找人養馬,這難道不是內閣、六部和薊遼總督的差事?


    最後朝廷內部在這件事上僵持不下,朱翊鈞也決斷不了,幹脆來個雙管齊下,都先搞一搞,到時候看實效再決定。


    這時候就看出當年高拱開海政策的英明來了,要不是那些港口的關稅逐年上漲,朱翊鈞花錢能這麽大方?大明又不是西班牙,想花錢你也得要有才行啊,皇帝去貸款這種事,在大明那是不存在的,高務實之前主動表示可以借錢給朱翊鈞,朱翊鈞都直接拒絕了。


    所以梁夢龍現在並不愁沒事做,他能把遼東的事放開一邊,安安心心做好大寧這邊的差事,本身就是朱翊鈞的期望,朱翊鈞認為梁夢龍應該也能體會得出來。


    詔書送到遼東之時,高務實已經從開原南下,但還沒有抵達遼陽,而是在沈陽暫歇,順便視察沈陽各衛軍備等事。


    具體一點說,他去了撫順關,那裏是由沈陽中衛下轄的撫順千戶所管理。


    之所以堂堂巡撫老爺居然親自去一個關口查看,主要是他想親眼看看撫順關這個離薩爾滸最近的重要關口。


    要知道,原曆史上努爾哈赤於萬曆四十六年起兵反明,第一炮就是打向撫順關的,大漢奸李永芳正是當時撫順城的守將(撫順城備禦),他在撫順關被破、女真兵已經包圍撫順城之後直接投降,導致女真兵沒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這座遼東重鎮。


    當時努爾哈赤在撫順城休兵三日而去,掠走人畜30餘萬,臨走時還縱火將撫順城焚毀。自此之後,直到韃清康熙二十一年,撫順城還是一派廢墟景象,僅散居著十幾戶人家。


    高務實就是想來看看,撫順城、撫順關是究竟城防不行,還是李永芳這廝就是個當漢奸的種。


    不過他才剛到撫順,加官他為兵部右侍郎的聖意就到了。高務實平靜地接了旨,心裏暗暗琢磨朱翊鈞的用意。


    明麵上看,這隻是“按例加官”,畢竟此前一道聖旨就先說了原則,第一條就是“有功官員應優敘”,但高務實卻知道,朱翊鈞這是在提醒他。


    你去遼東,根本目的可不僅僅是打仗,而是幫朕整理遼東軍務——李成梁的事處理得怎麽樣了啊?是不是由於一東一西而且李成梁又是寧遠伯,所以你權力不夠管不著?行,朕再給你個兵部右侍郎銜,好好幹吧。


    幫選中任事的臣下排除幹擾、加強權威,這是原曆史上萬曆帝經常做的,高務實並不奇怪,但曆史上的萬曆帝在給足了臣下任事之權以後,也是一定要求“出成績”的,所以高務實不得不把目光從其他事上轉迴來,先考慮考慮李成梁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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