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嶽相公你是徐老相爺最看重的門生,他不來找你,還能找誰去?”


    馮保這句話,說對了一半,但其實也不全對。徐階派人來京師活動,當然會來找張居正,但以徐階處事之周全謹慎,也當然不可能隻找張居正一個人。


    今天白天在內閣的時候,因為張居正是今天的輪值主筆,所以今天從通政司轉過來的奏章他幾乎都看了一遍,去掉隻占今日總奏章四分之一的正常奏章之外,剩下的四分之三裏頭,有兩類奏章各占一半。


    一半是要求皇帝明確下旨讓武臣勳貴子弟滾出皇宮,不得“諂媚太子”、“動搖國本”——當然,大夥兒倒沒有直接用“滾”這個字,隻是那意思絕對就是“滾”這個級別,甚至沒準比“滾”所包含的憤怒更充足。


    這其中夾雜了幾位涉及此事的武臣勳貴本人所上的奏章,他們在奏章中紛紛表示:自家兒子或孫子頑劣不堪,實在不配和太子殿下一同玩耍,他們本人深深的為此感到憂慮,無比擔心自家兒子或者孫子帶壞了太子殿下,哪怕隻是帶壞一點點,那也是他們對大明造成的巨大危害和損失,完全是百死莫贖,所以“泣血懇求”陛下放他們家孩子迴家,他們要從此嚴格管教,甚至不惜打死雲雲。


    這其中,成國公朱希忠表現得格外急迫,此公雖然已經抱病在身,但卻強撐病體,一連寫了三道奏章呈上,請陛下放他的嫡長孫朱應楨迴家。第一道奏章說的是這孩子不成器,要仔細教導以免影響了太子;第二道說的是孩子的外公要過壽,希望讓他至少先迴來去跟母親一道迴娘家一趟;第三道更絕,說他朱希忠自己感覺自己快要病死了,強烈要求這個嫡長孫迴來見自己最後一麵!


    當時張居正連續看了這三道奏章,心裏都不禁苦笑:咱們這位成國公爺看起來真是被滿朝文官齊聲怒罵給嚇住了,生怕自己將來莫名其妙的就給罵成一個千古大奸臣,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為了把孫子從宮裏“救”迴家去,甚至不惜自己咒自己病重——這是嚇得連命都可以不要的節奏了!


    而除了“太子陪玩”一事,另外一半奏章,算起來就全都是跟“鬆江退田案”有關的了。這其中一部分是直接給徐老相爺叫屈,而更大一部分是痛斥海瑞“顢頇糊塗”、“莽撞操切”。


    叫屈的就先不說了,張居正心裏知道自己這位老恩相屈不到哪去,但是痛斥海瑞的奏章,他還是仔細看了看的。


    倒不是張居正已經先把屁股坐到了自家老恩相一邊,而是他自己確實非常關注應天治下的田地清丈問題,他非常希望在這件事當中提取有用的信息,作為將來自己執政時對於田地清丈工作的重要參考。


    而從這些奏章上所舉的例子來看,張居正認為海瑞的工作態度雖然沒有問題,但其工作辦法的確太過於簡單粗暴。


    這裏必須先交代一下,海瑞現在所任的應天巡撫,並不隻是單純的應天巡撫,它有一個全稱,叫做:總理糧儲提督軍務兼巡撫應天等府。


    這裏頭擺在第一位的是什麽?不是巡撫應天,而是總理糧儲。


    要做好這個“總理糧儲”,就必須清理田產。但這個田產不清不知道,一清嚇一跳。海瑞所到之處,到處都是前來告狀的窮人,他們告富人奪了他們的田地、告官府逼著他們納稅。而且,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把矛頭指向了海瑞當年的救命恩人:剛剛致仕不久的前內閣首輔徐階。


    徐階為官四十多年,門生故舊遍天下,三個兒子也因為他的關係進入官場,父子諸人在家鄉購置了大片的土地,徐家已經成為鬆江一帶占有田地最多的家族。


    鬆江的事情就這麽擺在了海瑞海青天的擺在麵前,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海瑞海青天的身上——你不是青天麽,查我們算什麽能耐,有本事你查徐階啊!


    海瑞的確清正忠直,但清正忠直不等於蠢笨遲鈍,他能感受得到這些人的心態,也知道自己現在麵臨的麻煩和尷尬。


    然而,海瑞就是海瑞,青天就是青天!他決定: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不僅如此,而且一定要快!


    如果要對所有的案子逐個清理,既耗費時間,還得有大量的工作人員。而且這些案子說起來幾乎都是陳年舊賬,土地轉讓文書很多都已經不複存在,該怎麽清理?誰也拿不出能夠在法律範圍內妥善解決問題的辦法。


    怎麽辦?


    海瑞當然有海瑞的風格,或者說:海瑞二字本身就代表了一種風格,一種獨特的風格。


    他采用了自己認為最簡單易行而又立竿見影的辦法,也是中國曆代官員們最經常使用的辦法:用行政手段解決經濟糾紛。因為在他們看來,所有的經濟問題最終都是政治問題,都是關係到社會穩定的問題。


    於是,海瑞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下令,要求所有富戶均退田一半給官府,再由官府視不同情況分給告狀的窮人。不僅如此,他還把恩人徐階的家族當成“頭羊”。在他看來,隻要這個“頭羊”帶頭退田,其他的富戶就不敢抗拒、不敢拖欠了。這個道理當然不錯,你再硬,硬得過為官四十餘年的前首輔嗎?


    徐階作為一個老派官僚,應該說還是很“懂味”的,他得到消息之後,立刻告訴海瑞,也告訴自己的朋友們,說自己家裏的田畝都明明白白在官府有注冊,一共也就兩萬畝。


    但他徐階作為一個為大明兢兢業業工作了四十餘年的老臣,雖然已經退休致仕,可是為了響應海瑞海青天的偉大號召,他不顧家庭情況,耐心說服家人,決定帶頭退田一萬畝!


    徐階認為,他這樣做,既給足了海瑞麵子,也對得起應天巡撫管轄範圍內的其他“富人”——海中丞清正之名天下皆知,那是個要麵子的人,所以咱們這個麵子一定要給。


    然而問題來了,海瑞要的並不是麵子,他要是的是:清丈田畝。


    你徐老相爺家裏坐擁良田數十萬畝,居然好意思說隻有區區兩萬畝地,你是當我海某人眼睛瞎了,還是欺負我海某人不識數?


    所以海瑞對徐階的表現很不滿意。他知道,所謂在冊田畝,人人都知道是用來應付納糧當差的。大戶人家的田地,許多是不上簿冊的,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而他海瑞之所以要清丈田畝,其要揭開的,本來就是這個秘密。


    不僅富戶瞞官府,地方也同樣瞞中樞。許多地方的官府都有兩本賬,一本是自己的家底,這個賬需要真實,否則就是糊塗官了;還有一本是給上級、給朝廷看的,那是虛假數字,隻要能忽悠過去,這個數值越小越好。


    他海瑞也是做過浙江淳安縣和江西興國縣兩任知縣的人,熟知其中的奧秘,這些套路怎能瞞得過他?


    但是,隨著徐階的書信一封封寄出,特使一個個出發,海瑞遭到的斥責和彈劾也越來越多了,而這其中最明顯也的確是被詬病得最多的一點就是:你這個不分青紅皂白的“退田一半”,到底有什麽法律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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