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略加思索便意識到,沈一貫刻意表現出一種過分的恭謹態度,這在朝堂之上是不多見的。他故意不以官職稱唿自己,如“首輔”或“元輔”,而非要堅持用“國公”這一爵位來稱唿,這一舉動的背後自有其深意。


    高務實暗暗分析,在大明官場中,稱謂往往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稱唿,它反映了官職的高低、權力的大小,以及官員之間關係的親疏。沈一貫作為文華殿大學士,與我同為內閣成員,按照常理,他完全可以用“首輔”或“元輔”來稱唿我,這樣的稱唿既符合官場禮儀,又能體現出對我主要權力的尊重。


    然而,沈一貫卻堅持選擇“國公”這一稱謂,這在表麵上看似是在強調我高某人的爵位“超品”,表現出對我的尊敬,但實際上,這是一種策略。


    通過這樣的稱唿,沈一貫實際上是在提醒所有人,我高務實雖然在內閣中地位崇高,但同時也是一個擁有國公爵位的勳臣。


    在大明朝,勳臣與文臣之間曆來有著明顯的鴻溝,也存在著一定的權力平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在自己之前大明朝的文臣國公就隻有李善長一個呢?何況李善長的下場還並不好。


    沈一貫這樣做,無疑是在暗示我的影響力已經超出了內閣、超出了習慣上的文臣範疇,觸及了勳臣的領域。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我的影響力已經超出了勳臣範疇,嚴重侵蝕了文官的權力。


    無論前者還是後者,在大明的曆史上都是極其罕有的,勢必會引發一些問題與矛盾。所以沈一貫堅持用這樣的稱唿,既可以被視為一種巧妙的奉承,也可以被解讀為一種隱晦的警告。


    沈一貫通過這種方式,既表現出對我的尊重,又在無形中提醒我——你現在身份不同了,已經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眾矢之的,不知有多少人盯著你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發難。所以,就請你高元輔、靖國公不要過多插手南京官場的事務,尤其是涉及到心學派利益的時候。


    嗬嗬,多少年了,還是這一套。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典型的官場權謀,通過言辭的微妙變化,傳達出複雜的政治信號。


    在朝堂之上,這樣的交鋒往往是隱蔽而微妙的,需要官員們具備足夠的政治智慧和敏感度。高務實自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知道沈一貫的這一反常舉動並非無的放矢,而是必然有著深層次的用意。因此,他在處理與沈一貫的關係時,也必須更加謹慎和精明,以確保自己的立場和策略不被對方所利用。


    在這樣的背景下,高務實剛才本來已經在考慮是否需要對春和宮的修葺賬目進行調查,現在看來問題變得複雜了一些,因為通過沈一貫的“提醒”,看來自己需要將這種官場上的微妙關係考慮在內。


    自己必須在維護朝廷利益和保持朝堂穩定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同時也要防止自己的行動被沈一貫所利用,成為對方攻擊自己的把柄。


    高務實的目光在沈一貫遞來的賬目上掃視徘徊,他心中明白,如今這春和宮的修葺已經完成,且不管皇帝此舉是出自什麽樣的用意,是否有考慮到相應的後果……這都不是現在的問題。


    當然現在的問題也不是阻止修繕,畢竟沈一貫當時南下的身份足夠顯赫,是以閣老身份奉旨來南京督辦相關一應事務的,擁有很大的“先斬後奏”之權。現在這春和宮修都修完了,還談什麽阻止呢?唯一能做的隻剩下如何應對沈一貫遞來的這筆賬目。


    高務實知道,此刻直接拒絕撥付款項或是質疑沈一貫的賬目,無疑是在朝堂上掀起一場不必要的風波,而且可能會被沈一貫抓住把柄,反咬一口。


    其中道理並不複雜,沈一貫用“國公爺”的稱唿提醒自己可是剛封了國公,勢頭太盛了,現在最好不要鋒芒畢露,以免引發各方警惕甚至不滿。


    同時,這春和宮是皇帝讓他沈閣老修的,還是特意為你靖國公修了住的,你不但不叩謝天恩,反而調查起他這個經辦者來……靖國公,您莫不是在給皇上耍臉子?


    怎麽,堂堂國公還不能讓您滿意,您還想要更多?那您是想要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呢,還是要假黃鉞、加九錫、總百揆?


    看看,看看,一旦風向被引向這般方向,事情就沒法好好聊了。


    “沈閣老,春和宮的修葺既然已經完成,且閣老又是奉旨經辦,自然不容旁人置喙。”高務實聲音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但這筆賬目,涉及的銀兩數目不小,我因身兼地官,有責任確保每一筆開支都清清楚楚,用得其所,這一點沈閣老想必也能諒解。”


    沈一貫微微一笑,似乎對高務實的反應早有預料。“國公爺的謹慎,下官自然明白。這賬目上的每一筆開支,都是根據皇上之旨意,在南京鎮守太監之監督下所進行的,下官也相信,國公爺定能明察秋毫。”


    高務實點了點頭,他知道沈一貫這是在用皇上的名義來壓他,但不要緊,因為同時這也是一個機會。佛經不會寫錯,但歪嘴的和尚總能把經念歪,這個道理誰不懂呢?如果能夠通過審查這筆賬目,找到其中的不妥之處,那麽不僅可以節約國庫的開支,還能在朝堂上給沈一貫一個警告。


    “既然如此,沈閣老,我會讓人對這筆賬目進行仔細審查。”高務實的語氣依舊平靜,但其中的決心卻不容置疑:“我相信,南京官員忠心耿耿,不會有任何不妥之處。不過,為了對皇上負責,對朝廷負責,必要的審查還是不可或缺的。”


    沈一貫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知道高務實這是在暗示,如果賬目中有問題,他不會輕易放過。但自己也不會輕易認輸,這場交鋒,才剛剛開始。你想查,那就好好查吧,查到最後你就會發現,南京不比北京,這裏可不是你的權力核心所在。


    “國公爺的決定,下官自然遵從。”沈一貫微微躬身,表麵上的態度恭敬,但話語中卻帶著一絲挑釁:“下官也相信,南京上下都會歡迎國公爺的審查,畢竟,清者自清。”


    兩人的對話雖然客氣,臉上更是始終保持著笑容,但彼此之間的較量卻已經暗流湧動。高務實知道,這場鬥爭不會簡單,沈一貫既然敢把賬目遞上來,必然有所準備。但那又如何,自己能走到今天,也不是全靠著所謂穿越者的先知先覺,作為戰場、官場一路殺到文臣之巔的內閣首輔,自己也有自己的手段和資源。


    可以想象,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高務實會開始暗中調查春和宮的修葺事宜,他不會大張旗鼓,而是通過自己的親信,以及一些可靠的官員,對賬目中的每一項開支進行仔細的核查。他會確保自己的每一步行動都在不引起朝堂動蕩的前提下,盡可能地揭露賬目之下的陰影。


    而沈一貫,勢必也不會閑著。南京作為心學派的核心覆蓋區域之一,沈一貫在南京官場中的影響力不容小覷,他一定也會暗中聯絡自己的人馬,準備應對高務實的調查。他當然知道,這場鬥爭不僅是為了維護他自己的利益,更是為了心學派在朝堂上的生存空間。


    孔廟門前發生的事情早已傳遍天下,實學派對心學派取得了一次大勝——錯非申用懋當時站出來據理力爭,恐怕心學派已經大敗虧輸,陸王心學業隻能徹底淪為鄉下野說。在這種情況下,他沈一貫必須站出來做點什麽。


    其實當孔廟事件傳到南京之時,沈一貫的第一反應是“完了”,覺得實學、心學之爭已經再無懸念,實學派取得了徹底勝利。但很快他就迴過神來,發現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反而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為自己帶來了一些好處。


    孔廟事件對心學派的打擊確實很大,但一來皇上和實學派似乎都滿足於將心學派打殘而不是打死,以至於在政治定性上雖然說得極其嚴厲,可事實上並沒有具體針對多少心學派官員下狠手。


    甚至應該說,皇上和高務實根本就沒有對具體某個人動手。現在的情況是,所有心學派官員雖然都人心惶惶,可是他們屁股底下的位置卻都還穩穩當當的坐著。


    換句話說,精神影響很大,實力影響全無。而這,就反而給他沈一貫帶來好處了。


    最堅固的堡壘往往從內部被突破,而團結內部卻又往往又需要一些外力壓迫,這真是極其有趣的道理和曆史實踐,辯證論永不過時。


    現如今的心學派早已算不上什麽堅固堡壘,甚至他們作為一個集團而言從來都不怎麽堅固(前幾章有過專門的分析描述)。以前心學派看似強大,那是因為信徒眾多,所以有過一段聲勢浩大的時期。


    可是仔細看看呢?徐階因為苛待高拱而被先帝放歸,申時行因為無力禦下而被高務實取代,心學派不是沒有拿到過名義上的文官最高權力,可是每一次都沒能鬥過高家伯侄為代表的實學派……究竟哪裏出了問題?


    沈一貫覺得,問題的核心就在於心學派從來沒有團結起來。


    徐階當政那會兒,他清高自詡,羅織的黨羽幾乎僅限於言路,玩的是一套悄咪咪隱藏實力,關鍵時刻打擊主要對手的套路,卻忘了拉攏言路的同時往往就得罪了更多的行政官員——言路就是監督行政的嘛!


    於是,一旦他試探著用向皇帝請辭為自己爭奪更多話語權時,皇帝一旦順水推舟,他就沒有足夠的魅力吸引人數最多的行政官員上疏請皇帝挽留,給皇帝形成壓力。


    於是,徐階隻能告老還鄉,繼而還被高拱不輕不重地打擊了一波,退了許多到手的田產出去。幸虧高拱還算講究,見“前線大將”不依不饒要求繼續調查,幹脆把人調走,給徐階留了最後一絲顏麵和依舊足夠豐裕的財產來“養老”。


    到了申時行當政,又是另一番景象。高務實似乎並不喜歡用常見的黨爭手段來對付對手,極少主動安排手下人去彈劾心學派官員,而是熱衷於通過實際能力向皇帝展現實學與心學之間的差別。


    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向皇帝證明:我實學派的特點就是能辦成事,隻要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事,我們都能順利完成,甚至超額完成。


    他不主動打擊心學派,隻是不斷成事,而這就偏偏讓心學派忌憚,怕他不斷累積巨大聲望,於是不得不想辦法破壞他想做成的事——可這就陷入了另一個悖論:他高務實要做的事本就是皇上想做的,那你破壞高務實的計劃,本質上就是違逆聖意。


    於是這樣的事發生越多,皇帝對心學派的不滿就愈加累積,一旦出現某種對心學派不利的事件,需要“負領導責任”的重臣按例上疏請辭,皇帝幹脆就順勢應允——申時行不就是這樣下台的麽?


    所以在沈一貫看來,高務實比高拱更難對付。高拱確實也很厲害,但他的行事方法總歸還是在正常的官場套路當中,是有跡可循、有招可破的。


    高務實更難對付的一點就在於,他始終讓自己和皇帝的立場保持一致——或者反過來說,他始終能讓皇帝和自己的立場保持一致。


    這就麻煩了。皇帝本是最高仲裁者,理論上應該在兩派鬥爭中不偏不倚,可高務實總能拉著皇帝和他站在一起,那心學派還怎麽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不是他們心學派擅長的活啊!


    現在孔廟事件爆發,心學派內部人心惶惶,眼瞅著心學派的兩位閣老之中趙誌皋實際上已經跪了,唯一的指望就隻剩一個沈一貫,心學官員們無論原先是誰人門下,現如今都隻能來投他沈一貫沈閣老。


    自孔廟事件爆發以來,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沈一貫收到的私函已經高達百餘封——注意,這還隻是有資格給他寫信的人寫來,許多低級官員壓根投誠無門。不過這倒不是什麽大事,任何一個組織都不能允許無序的“越級聯絡”,所以這百餘封信的主人基本上已經是心學派之中說得上話的絕大多數人。


    至此,沈一貫實際上已經成為心學派官員的領袖、黨魁。孔廟事件重創了心學派的聲望,卻捧起了沈一貫的個人威望,這可真是世事無常,禍福兩麵。


    此次高務實、沈一貫兩人的暗中交鋒,就像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雖然不見刀光劍影,但其中的兇險和複雜,卻絲毫不遜色於真正的戰場。而這場戰爭的結果,將直接影響到大明朝的朝堂格局,以及未來的政治走向。


    不過此刻先不著急發散,因為高務實終究還是要表個態在先:“以上開支,戶部並無異議,明日我便行文太倉撥付,請沈閣老知會各方接洽領取。”


    沈一貫明知今日不是鬥爭的結果,但也覺得自己算是先下一城,拱手微微笑道:“國公爺英明果決,令人欽佩,下官代江南官紳謝過國公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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