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是個喜慶的日子。

    為了在新一年奪個好彩頭,無論是日新月異的網絡貴族,還是傳統的小店小鋪,大多會在這一天恢複工作。

    而這也是每一年風安堂年後開張的日子。

    那一次莽撞尋人失敗後,我和封信的關係就起了微妙的變化。

    我們仍然每天聯係著,但彼此語氣都變得小心。

    好幾次,我都想要不管不顧地衝破這僵局,但隻要想到可能會迴到那些即使思念刻骨也隻能看天看雲的日子,我就失去了所有勇氣。

    在和封信的故事裏,我的屬性大概連蘑菇也不是,是縮頭烏龜。

    就這樣,到了初八。

    早上九點,風安堂的醫生護士們在前坪一起點燃了第一掛鞭炮。

    c城不禁煙花,因為年前的事,醫生們準備了比往年更足量的鞭炮,放在一個巨大的鐵皮桶裏點燃,一串串轟然的爆響聲久久不斷,爽快的炸散曾經的低落與不快。

    我和七春都趕來捧場,很多風安堂的老病人也趕過來圍觀。

    中國人講究吉利,一般過新年時不看病,即使有痛也忍著,省得開年就看病,一年都不淨。

    但風安堂開門,卻來了不少人,除了名聲,大概還有著感情支持的成份。

    封信穿著便服,一直站在前坪含笑指揮,今天基本沒有問診需求,大家都是前來捧場,恰逢天氣晴好,撥雲見日,大家也就站在前坪相互寒喧。

    但是何歡卻一直嚴肅地繃著臉,似乎在警惕什麽。

    十點整,何歡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一夥人突然從街角出現,浩浩蕩蕩地徑直衝進了醫館。

    一大幫青年男性中依稀有幾個是上次的熟麵孔,中間圍著的,竟然還是我遍尋不獲的失女的董大成夫婦。

    這一次他們不哭不鬧,往每個診室門口蹲兩三人,而董大成夫婦就直接坐在了門檻上。

    誰都看出來了,這是不讓風安堂正常營業。

    何歡眉頭緊鎖。

    這是他之前最擔心的情況。

    對方恐怕也經過了研究,這一次改變了策略,他們一個個和老僧入定一樣坐在醫館裏,無聲地散播著不實的誹謗。

    這樣詭異的情形,隻要堅持一段時間,被影響的人自然會越來越多,在醫館上班的醫生護士心理上也會崩潰。

    因為他們不砸不搶,不哭不鬧,警察也拿他們沒多少辦法,隻能規勸。

    而法律層麵的事故鑒定,則還需要漫長的等待。

    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支持醫館的聲音明顯増多。

    或許過於明顯的訓練有素,其實反而成了別有用心者的敗筆。

    我趁人群議論紛紛的時候,徑直走到董大成夫婦麵前。

    他們倆仍然穿著那身破舊的衣裳,過了一個年,臉色也並未顯得多半點兒豐潤,每一條過早滋長的皺紋裏,都填滿了辛勤勞動者的悲苦和心酸。

    他們深深地垂著頭,誰也不看,眼觀鼻,鼻觀心。

    我蹲下來,問他們:“你們還記得我嗎?”

    董大成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頭,而他的妻子則毫無反應。

    我看到他混濁的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但飛快地歸於麻木。

    他再次低下了頭,這一次任我說什麽也不再動彈。

    我試圖喚起他們對那一夜的記憶,我說我就是那天晚上你們來求助時和封醫生一起接待過你們的人,那時孩子已經陷入昏迷,你們說醫院已經迴天乏術,讓你們出院,甚至因為已經沒有錢了,連最後讓孩子緩解一些痛苦的針藥也無法承擔。你們求封醫生發發慈悲,救救孩子,封醫生答應你們盡力一試,也向你們說明了病到這個地步已經希望渺茫,但至少努力讓孩子不那麽痛苦,你們當時千恩萬謝領走了藥,你們都忘記了嗎?

    我說我也是生過重病的人,我知道病到連醫生都拒絕醫治的那種絕望,這世上或許有很多的病痛還不是人力所能治愈,但是如果連願意努力的醫生都沒有了,那對病人來說才是最殘酷的,我不相信你們這樣鬧事是你們的真心,不管有什麽原因,這樣對曾經對你們伸出援手的醫生都是不公平的,孩子也會難過的。

    我不停地說啊說啊,像是害怕他們突然又消失不見,急著想把心裏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以至於後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我一直想找到他們,是因為我是那天晚上接診的見證人,我抱過那個孩子,我接觸過這對夫婦,我相信他們不是這樣是非不明的人。

    有人說過,假若所有的事情真相都要取決於人的良知與勇氣,那其實是一種天真和單純。

    我偏偏隻擁有這一點或許無用的天真和單純。

    我感到我說到孩子的時候,董大成的身體似乎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但是他一直紋絲不動的妻子突然猛地掐了他的手背一下。

    這個小小的動搖和角力,讓我看到了一線希望。

    但是之後任我再怎麽說,他們都不再有動靜。

    我無奈地抬頭看向封信的方向,卻突然發現,不知何時,他來到了我的身邊。

    但他的臉色並不是憤怒,也不是傷心,而是微微地皺著眉,似乎在思考什麽。

    出事以後,我從未與他正麵談起過這件事,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驀然間想起那天他對我的質問,為什麽我什麽都不問,卻以為都了解。

    我黯然地低下頭,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一驚,發現他已和我一樣蹲下身來,在對董大成夫婦說話。

    他說:“那晚我給你們開了十二副藥,要你們十二天後再帶孩子來找我,你們沒有來。我一直想問你們,你們後來為何沒來複診?孩子服藥後是什麽反應?”

    他的聲音輕而穩,像山間溪泉流過的水,幹淨凜洌,讓我的皮膚漫過一陣無聲的戰栗。

    他今天穿著一身銀灰的毛呢大衣,並不是醫生的白衣,但沒有人能夠懷疑,他是一個最優秀的醫者。

    難得一見的冬日暖陽照在他瘦削但寬闊的背上,他的側顏安詳溫和,那些字句,隻像是他任何一次普通的問診,心懷慈悲,細致溫柔,而周遭的惡意都不在他的眼中。

    聽到封信的聲音,董大成終於再次有了反應,他明顯比他的妻子更易激動,他甚至蠕動著幹涸脫皮的嘴唇,脫口喚了一聲:“封醫生……”

    那聲音裏,決不是問責,而是感激與愧疚。

    但他的妻子打斷了他。

    那個女人用方言嘶啞地嚷出來:“吃了你的藥就死了!你的藥吃死了人!”

    她的聲音特別大,帶著兇狠的發泄,人群的目光迅速被吸引過來,原本蹲在診室裏的幾個男人也迅速圍攏過來。

    我剛想安撫她的情緒,卻見封信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他說:“不可能的。那孩子如果按時服藥,應該會舒服一點兒,至少你們一家四口還能一起過個團圓年。”

    他的聲音不大,就如同他平時說話的語氣,平靜卻有著篤定的力量。清楚直接,剛好夠近處的人聽到。

    而神奇的是,

    這幾句話,竟讓女人的嘶吼像斷了線的風箏,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著封信的臉。

    董大成卻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甩開了他妻子的手,這個或許老實了一輩子的男人眼含熱淚,朝妻子喊道:“他說……他說大娃可以過年的!”

    他妻子迴過神來,朝他尖叫道:“那有什麽用!還是要死的!”

    ……

    這幾句短暫而快速的話語,並不足以讓所有人聽清,但是我卻字字入耳。

    我也愣住了。

    封信,他到底知道多少呢?他說到一家四口,他似乎對這個陷害他的家庭並不是一無所知,他了解到了什麽呢?

    我突然想到一句話。

    真正的慈悲,是來自於擁有力量後的寬容。

    封信,或許早就知道了真相。

    混亂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仿佛是從身邊,又像是從很遠的天空,傳來了一聲悠悠的歎息。

    那歎息,飽含著對人世的悲傷、混沌、困苦、邪惡、迷茫的了悟。

    就在這時,原本都呆站在前坪的風安堂的醫生們,突然喧嘩起來。

    一個白須飄飄,宛若仙人的老者,在人群自動分開的通道中,大步向我們走來。

    他麵容慈祥,卻充滿不容詆毀的威嚴;

    他年逾古稀,卻有著鎮住全場的正氣與自信。

    他竟是風安堂的創始人,封信的爺爺,名動全國的中醫老泰鬥,封柏南。

    他看也沒有看封信一眼,走到前坪正中停下腳步,風安堂的醫生們都已經圍了上去,有幾個年紀大的醫生甚至看得出肩膀都有些顫抖。

    封老爺子大手一揮,聲若洪鍾。

    “把我的桌子抬出來,今天風安堂封柏南,就在這大門口,當街給大夥兒免費看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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