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門鈴音樂打斷了令人窒息的沉悶空氣,我站起身去開門。

    正想著這麽早會是誰來造訪,卻見原本應該整個上午雷打不醒的七春穿著露著半拉肩膀的豹紋睡衣衝在了前麵。

    我嚇了一跳,看她半睜著眼睛走路的樣子簡直疑心她在夢遊,但她竟然身手敏捷。

    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大門已經打開了,七春睡眼惺忪地斜靠在門框上,微挑起下巴,朝門外站著的人銷魂地緩慢地勾了勾手指,還特故作地舔了舔嘴唇。

    “喲,是個帥哥……”她傻嗬嗬地笑起來,那模樣讓我直接想人間消失。

    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她的腰,也不管門外是誰,先把她往屋裏拖。

    “孟七春!你給我醒醒!”我悲憤地擰著她耳朵。

    她吃痛地“嗷”叫一聲,雙目驀地圓瞪,從我懷裏掙出來,可算是真醒了。

    “程安之,你為什麽弄醒老娘,我好不容易在夢裏遇見了一帥哥……”

    不等她說完,我就把她推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把門關上。

    再跑迴門邊,門外的人仍然如鬆如鍾地站著,分毫未動。

    也幸好來者是個非常隱忍的人,幾乎可以說商界縱橫多年練就的麵癱楷模,但饒是如此,我仍然從他微微閃動的鏡片和默默抽搐的嘴角看出了以下內容。

    “老天啊,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真看不出來,程安之小姐竟然在做這種營生?

    “這種生意原來已經開到了民居裏……”

    ……

    “彥先生!”我大喊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其實不該意外的,他這時候才到,才是意外。

    那是彥一的小叔彥景城。

    彥一不是普通少年,他的行蹤從來都是二十四小時有人監護著,所謂徹夜不歸,不過是彥景城允許下的小放風。

    “程小姐,又見麵了。”他的尷尬不著痕跡地從眼裏掩去,仿佛什麽也沒有看見,聲音溫潤,態度謙和地伸出手來,像在鮮花紅酒滿屋的高級宴會廳裏與我相見一樣從容優雅。

    他隻對彥一失控。

    “彥一昨天晚上睡在我這裏。”我直截了當地說。

    迴頭看去,不大的客廳一覽無遺,坐在陽台上的彥一,逆著光,隻餘剪影,像一幅美麗而沉默的畫卷。

    彥景

    城點點頭,表情微微黯然。

    他說:“昨夜我一直守在樓下車裏。”

    我仔細看他的臉,果然是麵色疲憊,眼圈發烏。c城的冬天,入夜後冰寒刺骨,即使是坐在豪華車裏,一整夜熬著也不會太舒適。

    一想他是四十來歲的人了,不禁心裏歎息。

    他對彥一,才像真正的父親。

    但他迅速換上了冷靜麵具。

    “程小姐,現在我要帶彥一迴去了。”像在通知一件普通公務般,他微微提高聲調,是說給我聽,更是說給彥一聽。

    我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到遠處的彥一身體動了動,然後站了起來。

    他一站起來,我之前裹在他身上的薄毯就自動鬆散,落在了腳邊。

    他看都沒看直接跨了過去,向著門邊走來。

    我心肝兒顫地在腦內小劇場裏大喊著“我的小祖宗啊,那是七春從印度淘來的寶貝啊”,一邊跑過去撿,一邊暗想著這叔侄倆都是演偶像劇的天然材料啊。

    撿完毯子,那門邊已是氣壓沉沉。

    “小叔,我已經是成年人。”彥一說。

    “不行。”彥景城輕輕把雙手按在彥一肩上,像足慈祥又嚴肅的長輩,“你現在的狀況不允許,我也無法和你父親交代。”

    彥一說:“不需要交代,你很清楚,他已經久不問起我。”

    彥景城像被什麽觸動,語氣裏稍稍滲入了一點兒溫柔:“等你病好了,他會開心的,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彥一似乎想說什麽,但嘴唇又緊緊抿上。

    “這次必須跟我迴去,節後我再帶你過來。”彥景城說。

    “我要在這裏過節。”彥一說,“我想陪她……陪朱雪莉過個節。”

    明明門裏門外都沒有風,四周的一切也沒有變化,但不知道為什麽,當那個名字從彥一的口裏吐出,一種空氣陡然凝固的感覺忽至,猝不及防間,讓我的皮膚起了一陣輕微的戰栗。

    我想要拔腿逃離這叔侄倆的談話禁區。

    就在這進退兩難的當口,彥景城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彥先生,令侄如果暫時留在c城,歡迎與我同住,你上次拜托我的事,我也可努力看看。”

    我驚唿出聲:“封信!”

    彥景城側身迴頭,身後那如雪鬆般傲然清峻的身影不是封信是誰

    ?

    幾個小時不見,風安堂裏那個問著“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的陰鬱封信,仿佛如冰雪消融般遍尋不見,又似乎隻是我的一簾幻夢。

    依然是清朗溫潤的眉眼,依然是幹淨含笑的表情,他伸出手來與彥景城緊緊相握。那一刻仿佛有光,從他的方向,緩慢而堅定地滲進我們剛才站立的地方,驅散了濃得喘不過氣來的暗。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製地往上揚,無論過去了多少年,隻要他出現,他就仍是那個一身白衣走過操場驚豔了我的最初的少年。

    他讓我覺得幸福,覺得心跳,覺得每一個微小的唿吸都有意義,覺得活著真好。

    愛上一個人,大概就是怕他的城市會下雨,怕他的城市下雨時他卻沒有帶傘,怕他沒有帶傘時,自己不能及時趕到把傘送去。

    可是啊,每一步患得患失的心情,每一分起起落落的煎熬,每一次相遇離別的淚水,都是甜,都是蜜。

    我一直相信世間唯有兩種感情,能給人以苦當歌的勇氣。

    一是父母對孩子,一是與他相遇。

    等我感覺封信彎起手指在我頭上輕輕一敲時,我才發現他們幾個人已經站在門口聊了起來,而我這個主人竟然一直傻唿唿地堵著門。

    我手忙腳亂地招唿他們進屋坐,彥景城卻擺擺手。

    我不知道怎麽辦了,訕訕地捏起了衣角。

    一到封信麵前,我就變弱智。

    彥景城和封信怎麽會認識?看起來他倆還挺熟。

    而一向我行我素遊離於他人世界之外的世界第一不給麵子先生彥一,竟然在封信出現後,難得的沒有甩手走開,而是一直安靜地站在那兒。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封信臉上。

    我記得年少時的封信,看人時的目光就較同齡人成熟。

    他看人從不迴避,眼神幹淨澄澈,溫柔平靜,但實則犀利,與他對視,會讓人輕易感到驚慌和崩潰的戰栗。

    後來我在香港遇到彥一。

    他在病房第一次看向我時,我發現彥一看人的時候也不迴避。

    但不同的是,封信是一種篤定的自信,溫和而堅定;而彥一,是一種偏執的攻擊,尖銳而陰鬱。

    第一次被彥一那樣盯著的人,會有一點兒恐懼,他的眼瞳墨黑,仿佛沒有生氣的人偶娃娃,但卻隱隱在深處流動著某種危險而絕

    望的瑰麗暗影,既驚心,又驚豔。

    此刻他這樣盯著封信,卻不知道封信會作何感想。

    正在和彥景城談話的封信,果然很快感覺到了彥一的目光,他微微側頭。

    他們的目光第一次相遇。

    我心裏暗暗叫苦,不知道彥一在想什麽。

    “你好,彥一。”封信說,“我叫封信,是個醫生,彥先生給我看過你的病曆。”

    他朝彥一伸出手來。

    “封醫生是c城名中醫……”彥景城插嘴向彥一介紹道。

    “你就是封信?”彥一突兀地說,手指朝我一伸,“安之說的那個封信?”

    封信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收迴手來。他這一夜肯定沒休息好,但他的眼裏仍有藍天。

    “我應該……就是那個封信。”

    我臉上騰的一下發起燒來,雖然我自問是個不多嘴的人,但此時也好想問問這詭異而混亂的組合是怎麽迴事。

    “好,我去和你住。”彥一又石破天驚地丟出來一句。

    都不需要寒暄,也不必猜測理由,彥一的世界有時簡單如兒童,卻讓人不忍加害。

    封信卻一點兒都不意外的樣子,含笑點頭:“好。”

    隻丟下一臉烏黑的彥景城,仿佛變成局外人。

    他們三個最後怎麽商量的,我不得而知,因為我被徹底醒了過來以後好奇心大作的七春拖進裏屋不分時機地拷問“關於三個男人的變態關係”這種話題,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卻看到屋裏已經沒有了那幾個人的蹤影。

    手機上有一條封信發來的短信:“不要擔心我,我是來看看你昨晚休息得如何。晚上來接你吃飯。”

    這一刻,我感覺昨天的種種,都如幻夢,消散無影,仿佛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

    封信,他是溫暖的,他是萬能的,他是我的發光少年。

    陷害與陰影,恐懼與退縮,都如浮塵,不會沾染他的心。

    我甚至懷疑昨夜聽到的那一句他對何歡說的話是我的錯覺。

    隻是後來,當我目睹封信真正的脆弱與崩塌時,我才知道,我當時的這些喜悅是多麽可笑而自私。

    它不過是我用來催眠自己的安慰劑。

    因為我害怕,所以我輕易相信了那些陽光的美好的表象,我竟然希望封信是神,刀槍不入,風雨無

    懼。

    我竟然沒有想過,有一種人,驕傲如他,在受傷的時候,也能強忍疼痛,不出一聲。

    他確實是我的發光少年,隻是他的發光,不過是笑著忍疼。

    而那時,我隻是歡喜地為他的狀態而安心,我著手開始實施我的小計劃。

    我打電話給妹妹若素。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身懷六甲的若素大夢初醒的呢喃聲:“老姐……你知不知道,在上午吵醒孕婦是罪惡的……”

    “我親愛的小馬車還好嗎?”我懶得接她的茬,笑眯眯地問。

    小馬車是若素和何歡給肚裏的孩子取的愛稱,來源於最近若素的胎動格外厲害,用她的話來說,簡直日夜不停地動。

    為了安撫調皮的寶寶,金牌大律師何歡不得不每晚趴在愛妻的肚皮上唱童謠:“我親愛的小馬車呀,你若是乖乖的……”

    然後,他們就共同決定給寶寶取個乳名叫小馬車了。

    我第一次聽到若素跟我說這個決定時,笑得差點兒內傷。不知道小寶寶是男是女,但總覺得他(她)長大一點兒能聽懂自己的乳名後,會為自己的天才爹媽的思維而哭的。

    果然,一提小馬車,若素就來了勁兒。

    “可不乖了!”她告狀,“昨天晚上又鬧到半夜,從東滾到西,從西滾到東……”

    她嘰嘰咕咕地分享著做母親的喜悅與埋怨。

    我陪她聊了一會兒,然後和她提起我的事。

    “你這幾天找機會問問何歡,我想拿到那對失去孩子的夫妻的地址,他參與了調解,應該能拿到。”

    那天就是若素通知我出事了,我才及時趕去,所以事情的大概她也了解。

    “姐你想幹嗎?這事有何歡封信他們自己處理,你就不要摻和了。”

    “放心啦,我見過他們,就是想和他們再見一麵聊一聊,我覺得何歡封信都不會直接告訴我的,所以拜托你啦,隻要打聽到大概住哪個鎮哪個村就行。”我說。

    她猶豫了。

    “若素……”我哀求。

    最終,她還是答應了。

    第二章flower·秘密

    [楔子·姚姚的秘密]

    在我們終於相遇以前,我們都是孤獨地生活著。有時一個人看雲,有時一個人看樹,有時唱歌。也許時間漫長得你以為那場命中注定的

    相遇再也不會發生。

    風安堂出事那天,姚姚剛好開車路過那裏。

    雖然她清楚這場變故的源頭,但是,恰好看見這一幕,仍然有些震懾迷茫。

    和封信做了幾年麵子夫妻,她就算與他迴歸陌路,但多少知道,封信把他的職業尊嚴看得很重要。

    她並不能確信這個方法能擊垮他,但和以前的每一次針對他的小伎倆一樣,她隻是不甘。

    不甘他就這麽從她的生命中走掉,不甘她的每一個夜晚,心都像空了的城池,徒有晚風經過,冷冷地響。

    她想,她身為封太太的那幾年,雖然也不快樂,也不曾被愛,但至少迴憶起來,比現在溫暖。

    因為知道無論怎樣做,在合約期內,那個有信義的男人會守在門外不離開。

    但他也夠無情,時間一到,說走就走,於是現在,連這一點兒虛假的安慰都不再有了。

    她其實清楚她是從小被嬌縱慣了的女孩兒,掌握重權的父親視她如珠如寶,幾乎到了寵溺境地。

    所以在遇見小圈圈的爸爸以前,她的人生幾乎不曾嚐過輸。

    沒有人教她該怎麽麵對輸。

    離開圈圈爸爸時,她還能裝作強硬的灑脫,是的,是她先不要他的。

    但是,封信是她的再次劫數,簽下離婚協議書的那一刻,她突然不想再裝了。

    就像兒時她永遠是小夥伴中的公主,她想要的玩具,都要拿到,一群人玩遊戲,她必須是製訂規則的那一個。

    她才不管是用什麽方法。

    她知道很多人因此討厭她,但那又怎樣,至少她次次如願以償。

    隻是有一點兒意外的是,那個香港商人彥景城,竟然下手如此迅速。

    身為某金融機構的年輕掌權派,她免不了要經常和各類企業高管打交道,各種複雜利益糾纏,各種人際輕重判斷,從小跟著父親浸淫官場的她深諳技巧,絕對是新生代實力選手。

    彥氏集團在c城開展各種投資項目已有二十多年,和政府的關係亦盤根錯節,非同一般。近年來,董事長彥景儒退居二線,他的弟弟彥景城代替他打理重要事務,沒少往c城跑動。而她則在半年前與他相熟。

    那個看似儒雅的男人,不是普通人,這是她對他的印象。

    可是有一日,他竟麵帶失落地提及他在c城的一個投資計劃停滯良久無法推動

    ,原因是一塊關鍵的地皮原本以為誌在必得,結果竟怎麽也搞不定。

    她稍一詢問,就意識到他說的地皮竟然是封家的醫館風安堂。

    當了封家幾年掛名媳婦,封老爺子那點兒倔強和理想,她也知道一二。

    封信是個極其孝順的人,且對名利之事看得淡漠,不見得會被金錢打動。

    風安堂那個地段現在寸土寸金,如果能夠開發為其他的商用建築,確實值得投資商們大費一番周章努力。

    她猜想近年來打過這塊地皮主意的,肯定不止彥氏企業。

    隻是封老爺子雖然出身民間,卻是享受國務院津貼的國寶級中醫專家,身後更有大批指定由他保養身體的高級政要,封信也是後起之秀,這幾年代爺爺出診賺得不少人氣名聲,這祖孫倆看似普通,卻絕非強權能動的人物。

    因此,被釘子生生碰迴去的估計也不少。

    隻是這彥景城,倒也夠執拗。

    她心念微微一轉,腦裏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

    她假裝端起茶杯飲下一口熱茶,卻感覺自己皮膚有點兒異樣發涼。

    她聽到自己對彥景城說:“其實開醫館的,都是靠口碑,這家醫館這麽難動,大概就是名聲太好了吧。”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說出這麽幾句話來,但對方立時目光一閃。

    像他們這樣的人精,哪裏需要把話說明。

    然後,就是她碰巧路過時看到的那一幕發生。

    隔著一條街,她看不清楚,但知道是有人鬧事,也聽得到有人在扯開嗓子哭。

    還真像那麽迴事。

    她心裏微微冷笑。

    她不知道封信遇上這樣的事會是什麽反應。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她隻是,討厭他在她麵前永遠的平靜。

    她不能平靜,他憑什麽。

    就在她準備搖上車窗離開時,一輛熟悉的銀灰色轎車突然開進了鬧事現場。

    是他來了嗎?

    她的心裏突突跳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車。

    直到那車停下,門打開。

    一個個子很高的黃頭發男人從那輛車裏鑽了出來。

    竟然不是封信。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定在了那一頭金發下那張恍若隔世的麵孔上。

    玩世不恭的笑容,吊兒郎當的氣質,仿佛對整個世界都滿不在乎的臉。五年了,他竟然一點兒都沒有變化。

    她全身冰涼,咬緊牙關,控製著身體的微微顫抖,幾次想要按下降車窗的按鍵,居然都失手滑開。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男人,能讓她比見到封信更加失常,那麽,就是這個人。

    封信於她,是一場綿延的大雨,她深深淋透,從身到心感到寂寞荒涼;

    而這個人於她,是一柄帶血的劍,她從一個驕傲天真的少女,變成一個失心婦人,就是從他對她的一劍揮來開始的。

    他是絕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點的人。

    慕成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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