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頭的那一刻,已經來不及了,那隻花斑猛虎從穆小午的頭頂一躍而下,落在三人剛剛刨出來的土坑上,長棍一般的尾巴就地一掃,把幾個人撞飛到幾丈之外,然後在四人重重栽到地上的時候,張開大嘴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怒吼。


    穆瘸子摔得七葷八素,張嘴就要罵娘,卻被穆小午抬手阻住了,“這可不是一般的老虎,”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怕驚動了前麵那隻吊睛白額的兇獸,“是活了幾百年的妖。”說完,她伸手將四仰八叉躺在身旁的趙子邁扶起來,衝他眨了眨眼,餘光卻仍然瞅著前麵齜牙咧嘴胡須乍起的老虎,將聲音又壓低了一些,“一會兒我說跑,你就拚命跑,不要迴頭,知道嗎?”


    “好......”他點頭,神色卻仍是彷徨的,似乎心緒飄在別的地方,還未迴來。


    可是穆小午現在無暇顧及這麽多了,又是一聲虎嘯,那畜生噴出的白氣腥臭難聞,撲在幾人臉上,將他們的頭發全部朝後方吹去。可是就在她枕戈待旦,準備出擊的時候,老虎卻忽然收起兇橫,垂頭弓起身子,背毛直立,兩隻粗長的前爪發狠地向地下刨動。


    黃沙飛揚,那個被他們挖出的坑在利爪持續的抓刨下,愈變愈大,愈來愈深,可即便沙礫籠罩,飛塵迷眼,幾雙眼睛還是看到了那樣東西,慢慢露了出來,以一個怪異的姿態,重見天日了。


    老虎發出一聲飽含著警惕的低沉嘶吼,從塌陷的土坑上一躍而起,蹲伏到一邊,龐大的身軀貼平地麵,喉嚨似乎在隨著胡須一起顫動,粗壯鼻梁上的褶皺拉起上顎,露出裏麵長而尖的獠牙。


    它也忌憚坑裏的那個東西,為什麽?


    ***


    “可能不是他......”


    “子邁你說什麽?”“公子,你是什麽意思?逃走的不是狄真,那還能是誰?”


    “我......她......怕......”他越是緊張,就越結巴得厲害,支吾半天,硬是說不明白。


    可是穆小午卻懂了:最害怕心魔的,一定是創造出心魔的人,阿恩的母親,她從不露麵,她死前......怕得厲害。


    狄真苦心積慮排好了一切,所以怎麽可能在如此大費周章之後,輕易被她拿住?從頭到尾,附在阿恩身上的,都不是他,他藏在暗地,藏在那個被他親手殺死的母親的身體裏,從那半開的門簾中,窺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哪怕被埋入地下,與他慘死的母親相擁,他也要等,等她離開,再找機會逃走。


    “那阿恩身上的那個是誰?”穆瘸子還是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不是看到他逃走了嗎?”


    穆小午咧嘴一笑,臉上卻暮氣沉沉,“你糊塗了,他最忠誠的仆人,當然一直跟著他啊。”


    ***


    傳說,僧侶狄真與虎共生,老虎聽其誦經,便會收起野性,甚至,會臣服在他的腳下,供他驅使。


    可是麵前的這隻老虎身子伏得很低,眼睛中綠幽幽的光,像兩盞螢火,兇狠又警惕地盯著土坑中的那具骸骨,嘴巴呲開,發出低吼。


    什麽樣的一具骸骨呢?是一個女人,雖然頭發早已被腐蝕得一根不剩,但還能看出這是一個女人。呈坐姿,手抱腿,頭擱在膝蓋上,將身體蜷成牢籠的形狀,雖然,她的每根骨頭,都已經風化變薄,呈現出脆弱的淡黃色,仿佛隨時會被一陣稍大一些的風吹散了一般。


    被骨頭的“造就牢籠”圈在中間的,是一個指頭肚大小的白點,黯淡沒有光澤,乍看去,就像一顆種子,一顆長在暗處從未見過天光的種子。它懸在女人的胸腔中,被殘缺不全的肋骨鎖住了出路。


    “這就是......狄真的魂魄?”穆瘸子打了個激靈,身體一抖,被後麵的寶田握住大臂,幫他保持鎮定。


    老虎又發出一聲驚天怒吼,爪子試探著朝那具骨架一夠,卻在即將觸碰到它的瞬間,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猛地收了迴來,嘴巴裏發出痛苦的一聲嘶嚎,身體朝後方退出幾步,用粗糙的舌頭拚命舔弄受傷的前爪。


    “詛咒,狄真被他母親的詛咒困住了。”


    穆小午輕輕貓下腰,目不轉睛盯著前方的骸骨,可眼角餘光卻被趴伏在腳邊呻吟的老虎吸引了。它是想救狄真嗎?不像,雙眼睛中的憤恚,像是積蓄了幾百年,恨不得將前麵的東西撕碎。它,分明是來報仇的。


    狄真兒時喜虐殺,這老虎的幼崽或許就死在他的手中,也化成了林間的一具白骨,在他成年後,之所以常有老虎跟跟隨在側,也不過是千裏尋兇,伺機而動罷了。而她時常在心魔中聽到的虎嘯,也是因為這畜生循著狄真的味道過來,卻無法突破心魔的藩籬,隻能在外麵怒吼。


    鼓破萬人捶,狄真,你的好日子看來是到頭了。


    “咯嘣”一聲,穆小午感覺到身邊的趙子邁輕喘了一口氣,手猛地抓緊她的胳膊。她將目光重新轉到骸骨上,看到裏麵的那顆“種子”竟然爆裂開了,無數觸手一般的東西從裂縫中探出來,黑色的,粘滑的,貼在骨骼上滑動,就像筆勾勒出來的墨跡。與此同時,耳邊飄來一陣細細哭聲,從那具骸骨腦袋上的嘴巴裏傳出來的,如泣如訴,震得骨頭都在顫,像被撥得大開的弦,隨時都會斷掉。


    詛咒壓不住他,這是一定的,否則,他不會為了逃避她而甘願被骸骨困死。


    “阿恩......”


    女人的聲音像在哭,穿過了幾百年的光陰,落在自己兒子的靈魂上,纏住他,像兩株纏繞的蔓藤,想將彼此置於死地。


    “阿恩......”


    “觸手”從骸骨中穿了出來,從脆硬的骨頭上輕柔地撫過,就和以前,那個叫阿恩的小男孩,無數次擦拭母親潰爛的身體,將她從痛苦中拯救出來一樣。


    “阿恩......”


    骸骨的腦袋掉了,掉在土坑裏,兩隻已經變成了黑洞的眼睛望向上方,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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