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這麽說,桑聳起鼻翼嗅了嗅,“你的鼻子如今比我的還靈了,我怎麽什麽都沒聞到?”


    “我曾經在鄭奚明身上聞到這股味兒,”趙子邁說著便快步走到馬車前,命車夫將車停下,掀開覆蓋在油桶上的稻草後,將那三隻漆黑的裝滿油的大罐子裏裏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遍。


    什麽異常也沒有,罐子裏沒有藏著人,隻盛滿了香氣撲鼻的芝麻油,這味道將桑也吸引了過去,湊過鼻子嗅了一嗅後,她舔了舔嘴唇,“你聞到的就是這股香味兒?”


    趙子邁麵色凝重地搖了搖頭,“不是,鄭奚明身上的那股味兒很清新,不像芝麻油這樣膩......”


    “哪裏膩了,挺香的。”


    桑一臉讒相,趙子邁卻忽然抓起油罐上的稻草,放到鼻子下麵使勁聞嗅,“是......是稻草的味道,鄭奚明身上,有一股稻草的清香,沒錯,就是這味道。”


    “稻草?”桑將目光從油罐上移開,伸手接過趙子邁手中那根澄黃的稻草,在手中隨便搓了幾下,便將上麵的稻穗全部搓掉了,“沒什麽問題,就是一根稻草罷了。”


    “可是鄭奚明身上為何有這股子味道呢?他又不是農人,平時接觸不到稻草,而且那日我也並未看到他身上有稻草。”趙子邁揮手讓那賣油的離開了,自己則陷入了沉思中:稻草的香氣是很清淡的,不細聞很難聞得到,可是鄭奚明來趙府那晚,兩人之間並未有近距離的接觸,那他又是如何嗅到那股味兒的?


    “難道鄭奚明是個稻草人不成?”桑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


    月光半斜到城牆上,給粗糙的磚塊鍍上了一層清冷的銀白色。有什麽東西貼著牆根動了幾下,緊接著,便直立起來,遠看去像個人的形狀,可若走近觀瞧,就會發現,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捆稻草。稻草的上端被粗糙的繩結紮了一把,看上去像頂了顆腦袋,下半截乍開了,倒像衙門中上窄下寬的束腰官袍。


    一捆擺放在牆根的稻草會引起他人注目嗎?自然不會,所以它在這裏靜靜停放了許久,那些巡查的衙役士兵們都沒朝他瞧上一眼,雖然,他正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


    稻草抖動了幾下,抖落了一地的稻穗,然後,它忽然發出一聲隻有人類才能發出來的歎息。


    “是時候了。”


    “哦。”


    稻穗忽然流動了起來,被液化了一般,涔涔而下,填補上坑窪,澆築起高地,它被修複得越來越像一個人,一個一身精肉身手利落的武學高手。


    稻穗終於停止了流動,現在,被映在城牆上的那個影子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人影,它抖了抖袖子,拇指在下頜輕輕一撫,嘴角掛上了一抹有些呆滯的笑。


    “該去了。”


    “好。”


    他點了一下頭,轉身麵對高大的城牆,身子輕巧一躍,便像一隻大壁虎似的整個人貼在牆磚上。月光滑了過去,他將自己安全地融入到黑暗中,輕盈地朝城樓上爬去。


    ***


    西便門的箭樓是後來才修築的,原來的城樓為單層單簷歇山式結構,灰筒瓦頂,四麵開方門,無窗。後來出於外城防禦的需要,才對西便門城樓進行了擴建,在甕城上增築了寬三丈、高兩丈的小型箭樓。


    箭樓上設有兩排箭窗,每排四個箭孔,上下八個箭孔,宛如八隻睜得大大的眼睛,神情警惕而專注地俯視著城外,有令來敵生畏之感,故又被成為“八瞪眼箭樓”。


    現在,徐天勁就站在這座“八瞪眼箭樓”上,從一隻箭孔中凝神望著外麵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他想起了龔明珠,那位出身名門的前朝狀元曾經是多麽的意氣風發,可是現如今,竟奄奄一息纏綿病榻,像是一夕之間被抽去了所有的元氣。也怪不得他意誌薄弱,任憑是誰,也無法承受這般接二連三的打擊,更不用說這些接踵而至的噩運是全部落在他的一雙兒女身上的。


    徐天勁隱約記得譚大人說過,龔明珠除了龔玉成這個兒子,其實原本還有一個小女兒的,那女孩生得靈巧聰慧,能詩善文,和她父親一樣,可惜,卻在十年前走丟了。


    “倒是和趙家小姐一樣,難道當年京城來了牙人,專拐富人家的女孩兒?”徐天勁搖搖頭,口中“嘖”了一聲:隻是這二位同病相憐之人,本應惺惺相惜,卻在朝政上觀點不和,兩人互相看不慣對方已經由來已久。


    究其因由,還是那場由趙文安發起的洋務運動吧,采用西方技術,創辦軍事和民用工業,還要籌劃海防,創辦新式學堂,派留學生出國。徐天勁是個粗人,不懂這些,但總覺得這些東西聽起來像天方夜譚。尤其那個什麽出國留學,這不是數典忘祖,背棄傳統嗎?國人從來都隻讀古人聖賢書,都像趙子邁那般學些洋人的東西,還要科舉做什麽?


    想到趙子邁,徐天勁心裏忽然來了氣,冷哼了一聲後,他朝上翻了個白眼:都說人以群分,這話總是不錯,那小子討厭,他身邊的人也一並跟著討厭,而且是一個賽一個討厭,竟然敢嚇唬他,讓他在一眾衙役麵前丟臉。


    可是......


    他心中忽然一緊,為何今日自己這般膽小了,那瘸子隨便一句話竟讓他心生膽怯、背後發涼,難道是因為今日在斂房看到的那兩具破碎的屍身?


    徐天勁身為順天府的府丞,屍體是不可能沒有見過的,腐爛的、泡脹的、被剁得難以分辨麵目的,可是今天看到龔玉成和肖雲生被黑線縫合起來的屍體的時候,卻不由地心冒寒氣,不敢細瞧。


    難道因為是他認識的人?平日見慣了兩人活生生的樣子,所以一時接受不了?不,絕非這般簡單。


    他在斂房聽到了絕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聲音,那聲音屬於龔玉成和肖雲生,他們在冷笑:徐天勁,下一個躺在這裏的,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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