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順意人民公社革命小將先鋒戰鬥團團長刁四友導遊我瞻仰我表姐刁一的故居、順意公社機關駐地,刁家大院。

    “這裏,就是土改法庭當年設置的牢房。”刁四友在一座院牆相對較高門板相對較厚窗欞相對較粗的小院停步說,“那間是關押民國文豪周鼎承和民國匪首賀文清的囚室,這邊那間是關押刁寒標和刁萬鬥的囚室。”“刁寒標和刁萬鬥?”我故作胡塗大惑不解,“這不是刁家的房產嗎,怎麽自家的屋宇成了關押自已的牢房?”

    “真是謊唐透頂滑稽不堪的怪事從那年頭起千姿百態數不甚數,不提也罷免得氣斷肚腸笑掉門牙。毛司令你看,那些人物把刁寒標囚在左廂房卻把尤婉容囚在右廂房使那對老夫妻隔院相望無言以對,如此精神勝利法可謂史無前例。還有……”刁四友把我領進一個光線暗弱的過道,“這間柴房就是關押美女鰻鱺的囚室,而拐角處,你看、這就是土改工作隊隊長鮑天昭的臥室;而且臥室裏有道通往另一偏院的小門,偏院裏單獨囚禁著刁鬥的妻子毛仁秀;毛司令你看,如此別具匠心的囚禁布局有意思吧?”

    我的鼻孔隱隱的發酸:“刁家還有人嗎?”

    刁四友說:“有,刁寒標的長子刁百在美利堅合眾國的舊金山是個腰纏萬貫腳踩金磚的富豪,次子刁萬及其妻室安壁蘭在台灣過著高官認坐揮金如土的日子;還有個孫女叫刁一,品貌生得天姿國色沉魚落燕,幼年時有火輪仙子紅孩兒轉世之說,從那時起隨她養母鰻鱺改嫁到饅頭嶺下的饅頭凹,後來聽說母亡家散,如今不知流落何方。”

    我問:“你見過刁一嗎?她什麽模樣?”刁四友說:“見過,三年前我在院牆外的巷子裏見過她,她當時迎著晚秋的寒風佇立在巷子的中部對著高高的院牆望了許久許久,然後轉身隨風消失在長巷的盡頭,那雜種父母養的簡直美得什麽都像什麽都不像。”

    我幾乎閉眼作個冗長的唿吸,我說:“刁團長,你不曾說這裏是鄰居和睦男恩女愛的地方嗎,怎麽就沒一寸小小女兒的容身之地呢?”

    刁四友代我作了冗長的唿吸:“毛司令你想,在鮑天招和鄭朝西這類人物的鐵蹄下,雞蛋一樣脆弱的姑娘能容身嗎。”

    迴到人聲鼎沸頌歌飛揚的大院之前我對刁四友說:“刁團長,你今天反應的情況非常重要,希望你把鮑天招和鄭朝西的所作所為寫成材料交給我;記住,不必計較多點少筆畫龍點睛,這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刁四友使勁點頭:“我明白。毛司令,你認為韓子裕這類人物該如何處理?”

    我咬牙說:“問題關鍵在於千萬不可錯過目前這種舉國上下賊喊捉賊的大好形勢,何去何從你省時度勢看著辦吧。”

    刁四友兩眼雪亮:“我明白。”

    望著那扇在倒下之前永遠半開、饅頭嶺下的人音集散地、那條石板村巷的中部、我表姐刁一三次易家的另一故居的門扉在金秋九月的風中飄搖,我的耳畔響起餓鼠和蝙蝠的對話,我的心間浮起蜘蛛和網蚊外強中幹與幸災樂禍的搞笑畫麵以及哭笑交織悲喜並存的聲音。我的心靈在說話:“小姑,此刻你在與我遙遠的黑風寨做什麽?知道嗎,我此刻正要走進表姐刁一的第三個故居;弩箭壩子目前的混亂局麵與米甸山川的混亂局麵沒有差別,都是血肉人心與脫俗世態的相互容納彼此抗衡。”

    表姐刁一出走廢棄的家園是座三間茅屋組成的小院,屋頂坍塌院牆崩潰,篷門傾斜扉板虛懸;透過本是窗戶的洞,隻見屋頂塌下的廢墟和墟上紮根的綠草而不見失意拋下的破鞋破碗以及一切與人有關的廢物甚至不見與人為伴的鼠或燕的痕跡;朗朗亁坤光天化日,隻見綠頭的蒼蠅圍著幾堆不知是誰屙下的野屎和幾片不知哪個女輩搞下的血紙,隻見院中的苦梀樹拌動著風中的零果和黃葉;總之,這個家園將在不久的日子徹底絕望歸於塵土。小姑,我實在費解我的表姐刁一怎麽狠心拋棄這個曾避風雨繁殖溫馨的家園,我實在懷疑我的表姐刁一是不是人的類型。

    “毛司令!”我的軍政部長出現在我布滿憂傷不想迴頭的身後。李紅椒看見了我的淚光:“我早就懷疑你與刁一有雲霧藏形極不尋常的關係,因此我聲色不露順其自然的盯蹤你多日了;怎麽樣毛司令,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你與刁一什麽關係?”

    “對你很重要嗎李部長?”我的目光流失在陽交普照的廢墟裏。“當然重要。”

    李紅椒說,“由於刁一的背井離鄉遠走飄零,我們弩箭公社的人民群眾失去了替天行道鏟除兩霸的得力武器。”

    我說:“那好,在我向你坦白伏罪之前你先迴答我的問題好嗎?”

    李紅椒點頭:“說吧。”

    我問:“刁一有人性嗎?”

    李紅椒睜大眼睛:“你問的什麽話,弩箭壩人眾所周知刁一是個肚大量寬情感豐富的女孩,她見事見物順其自然,她對男對女一視同仁她逆來順受與世無爭。”

    我的眼中隻有廢墟: “可是刁一卻把寄生圖存的家園給意無返顧的拋棄了。”

    李紅椒短歎一聲:“你認為這樣的家園還能留戀嗎?刁一是因她養母鰻鱺的改嫁才淪落到這片茅簷下躲風避雨狗吟殘喘的,她的養母鰻鱺在雅魯藏布遇險蒙難後她養父丁育旺也因為與鄉鄰鬥毆被捕入獄;後來孤苦伶仃的刁一被饅頭凹小學校長喬德邁收養。十五歲那年,刁一在校中無人的暑假間被鮑天昭和鄭朝西兩個惡霸輪番強奸了。後來,刑滿出獄的丁育旺又對刁一天姿曼妙美侖美奐的肉體萌生了雲壓巫山唿風喚雨的邪念。你想,刁一麵對四周虎狼腹背曆險的處境不棄家而去行嗎?”

    “?”

    深秋的藍空說變就是雲,表姐刁一留下的廢墟失去了陽光明媚秋高氣爽的景致。

    李紅椒說:“丁育旺在刁一出走後不到半年就悄然失蹤,失蹤之前,有人看見他到縣法院控告鮑天招鄭朝西的強奸罪行,卻因他是剛出獄的囚犯無人理采,接著天知地知的下落就是神奇失蹤。”

    我翹首長空烏雲滾滾:“難道為人師表一校之長喬德邁坐視不管?”

    “怎麽不管。”李紅椒猛然壓低因激動而提高的嗓門,“那些日子的校長喬德邁橫眉豎眼怒發衝冠,他立誓要把鮑天招鄭朝西押上正大光明的斷頭台,深受其害的弩箭人民也兩脅插刀請願助威,無奈刁一本人為顧及黃花閨女的麵子死活不認奸情;否則紮根漫延在弩箭地界的兩顆毒草早已根除何必等到現在興師動眾。毛司令,為給刁一姑娘報仇雪恨、為給弩箭人民懲惡揚善,你得助我們革命小將一臂之力呀。”

    我說:“我會盡心盡力替天行道的,但不知此二人除了欺男霸女之外還有什麽人神共怒的罪孽?”

    李紅椒說:“數不勝數,自從兩株毒草在弩箭的竹林中擠身紮根以後弩箭的山水就烏雲不散苦雨連綿;土改時期,此二人為官運亨通硬要在平安無事的弩箭街糾出子虛烏有的惡紳地霸土匪間諜,於是他們使用無中生有栽髒陷害的陰謀手段對眾多無辜的鄉民進行捆綁吊打威逼利誘,屈打成招拖人下水的晦風濁氣弄得弩箭街鬼哭狼嚎雞犬不寧。超英趕美時期,此二人又為政冶前途的顯身發跡好大喜功虛報浮誇;他們搞大躍進在本無金屬礦藏的土地上大搞形勢建設、枉費人力物力自不必說,他們大興水利工程盲目上陣卻因欠缺測繪資料科學依據導致工程流產也不必說;極其嚴重的是此二人除了玩弄女性逼死人命以外還大放糧食衛星,虛報什麽玉米畝產五千四百公斤,稻穀畝產六千二百公斤,還吹噓力求畝產十噸半。結果,除了年年遞增的公社牆上的獎狀錦旗逐年增多,弩箭山丘上的餓死鬼也沿年遞增。本來弩箭興邦棺木濟世的富庶之鄉如今已是饑荒遍野乞丐成群的淒涼之地。總而言之,二霸不除天無寧日。”

    一群哀聲撕鳴展翅艱難的烏鴉飛掠陰空,我知道風雨將至,就說:“對不起,紅椒;我要走了;這兩封信一是給趙曉雲的一是給你的,看後燒掉;記住,除此二霸的妙計盡在其中。對了,你知道金鳳子母女在哪兒嗎?”

    李紅椒說:“你走吧,祝你一路順風;金鳳子母女的下落我無從知曉,但有關刁一的行蹤你可到地區行暑去找喬專員。忘了告訴你,刁一慘遭淩辱的時候喬德邁背著敵特嫌疑,當他官複原職的時候刁一卻走了。”

    分手的瞬間我突然想起:“對了紅椒,你說對我懷疑已久,我的破碇在哪裏?”

    李紅椒笑答:“詐你的,你進村的時候不是向一老者問路來著,那是我爺爺。”

    原來我泄密的漏洞還真的出在向人問路的環節上!

    好險!我進村的時候別有用心的迴望了一眼金穀燦燦的九月田園,就是謹小慎微的那一眼看見身腰佝僂的那個老者向我走來。我想問題就差錯在我不該用本來覺得萬無一失的詞匯向本無敵情意識的村人問路,我是那樣問的:“老大爺,反動份子丁育旺家怎麽走?”

    銀須皓首豆眼渾濁的老者指著一線兩牆中間挾縫說:“往裏拐兩折,倒牆爛門處。”於是,一條石板瓓珊曲折無常的小巷牽動著我的雙眼——我表姐刁一裙擺飄飛筍影如林的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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