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話,在特定的場合特定的情境之下說出來,往往能起到意料之外的效果。

    比如謝笙現在說的話。

    少年微微澀啞的嗓音在屋子裏迴蕩開來,竟然令言傷產生了一種他是鄭重其事在囑托她小心身體般的錯覺。

    這就像平時裏最富有的有錢人在地上撿起一枚銅錢,行兇作惡的地痞在雨中抱起一隻流浪貓,中規中矩的老實人在毆打一個瘸腿小乞丐,本人形象與自己舉止造成的反差,反而是最能懾服人心的。

    “夫子,你聽到學生的話了麽……夫子?”

    “啊……啊,我聽到了!”

    說罷臉頰微紅,被雷電到般快速彈離謝笙身邊。謝笙未收迴的手在空氣中僵了片刻,隨後他忽然輕輕笑了,笑容和風朗月般教人覺得幹淨。

    “夫子不必緊張……”

    “我沒有緊張……”

    謝笙看著她糾結在一起的手指,臉上的笑意更深。

    “夫子說沒有緊張,那就是沒有緊張。學生還有事要做,先退下了。”

    說著有禮貌的躬了躬身體,這才拉門離開。

    言傷摸了摸臉,頓覺燙得嚇人。謝笙靠近時身上有淡淡皂角的香氣,少年家道中落,也許是他自己彎著腰,微微流著汗仔細的將那衣服洗淨。

    隻要一想起少年彎腰在冰冷井水邊,挽起袖子露出並不粗壯的胳膊辛苦洗衣的場景,言傷就覺得心裏發酸發疼。

    他身上的皂角香氣就像他微啞的嗓音般,久久縈繞在她的腦子裏,不肯散去。

    下午上課時謝笙依舊是趴在最後一排,風吹亂他的黑發。然而上課之前,他的肩上竟是體貼的多了一件外袍,引得學生們議論紛紛。

    “夫子,那是誰幹的啊?”

    “對啊,上課睡覺不聽課,居然還有人給他蓋衣服,是怕他著涼麽?”

    “該不是私塾外麵的那些小姑娘們吧,每一次謝笙一笑,那些小女孩兒就尖叫驚唿,一點也不矜持。這種搞笑的事情,也隻有她們才幹得出來罷。”

    言傷:“……”

    戒尺狠狠在教桌上敲了敲,平日裏臉上便半點笑意也無的女子此刻更是沉著一張臉,整個教室裏一時間鴉雀無色。她拿起朱筆在朱硯裏狠狠蘸了蘸:“現在檢查《飲馬長城窟行》的背誦。李陽根,你先來。”

    “誒……誒?”叫做李陽根的少年正是方才說為少年披衣是“搞笑的事情”那一個,此刻他一臉驚愕,“夫子,你不是說明日抽背麽?我今日連看都還沒看過,背……背不出啊。”

    “背不出?”見少年為難,女子放柔了聲音,李陽根剛遲疑的點了點頭,她便已經從一遝書下抽出了那本春.宮畫冊丟過去,沉下聲音到,“把所有春宮圖旁邊配的詩詞全都抄上十遍,讓家長在上麵留下印章或者簽名,明日交給我。”

    “……夫子你欺負人!”

    “二十遍。”

    “我要向院長告你!”

    “三十遍。”

    “……夫子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我也不知道我錯在哪裏,總之我就是錯了,你原諒我吧,我不想抄那些詩。被我娘看到就完了……夫子,美豔動人的夫子,善解人意的夫子……”

    言傷淡淡看了一眼急得幾乎賭咒發誓的少年,心中覺得好笑,麵上卻仍舊是麵無表情的:“也好,淫.詞豔曲的確不該傳播出去……”見李陽根用力點頭,她拿迴春.宮畫冊放在一邊,淡淡道,“把《飲馬長城窟行》抄上一百遍,這樣可好?”

    “……好,自然是好!”

    少年青澀的臉因為咬牙幾乎扭曲,看著他一臉憋屈的樣子,學堂裏一下子充滿歡聲笑語。

    言傷拿起課本開始教下一首詩。她教得很認真,是以她沒有看到,在學堂裏充滿學生哄笑的那一刹那,本該沉睡著的謝笙動了動手指,嘴角彎起極清雅的一個笑容來。

    少年的笑容像是窗外綻放的梨花瓣,如幻如夢,風一吹就不見了,一切平靜如初。

    因為臨近宦妃出現的日子,言傷恨不能時時將謝笙綁在身邊。講課時她的目光總是不自覺的飄向謝笙的方向,少年一直靜靜的趴在桌上,連動都沒有動上一下。

    這樣也好,他不聽課也沒關係,隻要放學以後能找個理由和他呆在一起,不讓他做出危險的事情就可以了。

    少年安睡的臉太過溫柔,言傷不知不覺已經放鬆了警戒。等到下了課,學生們全都抱著書離開了,言傷收拾好東西轉身要叫醒謝笙,這才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

    她為他披上的外袍被脫了下來,整整齊齊疊好放在課桌上,落上了幾瓣梨花。

    言傷慢慢的移動腳步,放好書本,又脫下顏色莊重的衣衫,換上了一件藕荷色的裙子,打扮得同一般女子無異了,這才出了門。

    謝笙急著離開不外乎是為了他的春宮圖。

    而她,知道他的春宮圖是在哪裏畫的。

    言傷一路上坦坦蕩蕩,穿過寂靜無人的書院小徑,穿過熙熙攘攘的繁華鬧市,終於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走到了她要到的地方。

    這是一條陰暗的破舊巷子,胡亂丟棄著穿過的破鞋子舊衣服,那些衣服鞋子款式全都花花綠綠俗不可耐,一看便知道是下等人穿的。巷子兩側流淌著說不出是什麽顏色的水,臭不可聞。言傷剛邁出一步,腳上便踩到了一抹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件紅配綠的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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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傷默默在地上碾了幾下腳,將腳上肚兜弄掉,本來打算在這裏等謝笙出來的想法也在一瞬間打消了。她上前幾步,端著一張麵無表情的臉輕輕叩響了一扇破舊的門。

    門裏沉默了許久沒有迴應,言傷於是加重力道又敲了幾下。門裏又寂靜了半天,言傷便繼續敲門,就這樣敲了許久,門裏的人似乎是被她搞得有些無奈,終於極慢極慢的拉開了門。

    言傷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被拉開的門縫,門拉開的一刹那,正對上少年一雙狹長還帶著微微不耐的眼睛。

    “……夫子?”

    漂亮眼裏的不耐慢慢轉變成無措,像是被人揭穿了不能公布的事情,少年啟唇,嗓音裏滿是年幼稚嫩的美感。言傷覺得心裏癢癢的,偏偏她的臉上還是淡然自若的。

    “我來看看你的春.宮圖,畫得怎麽樣了。”

    謝笙:“……”

    墨發藍袍的少年慢慢的閉緊了唇,緊握在門框上的手輕輕的滑了下來,頭低低的埋了下去,像是一瞬間在心裏放棄了些什麽。

    言傷也不催他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謝笙再抬起頭來,臉色比平常要蒼白一些,但他嘴角卻掛上了淡淡笑意。

    謝笙慢慢的讓開了身體,拱手做出恭迎長輩進門的動作:“夫子,請進來說話。”

    門裏隻點著一盞燈光黯淡的油燈,映照著擺在正中央孤獨的獨凳書案,以及四周掛滿春.宮圖的牆壁,顯得格外詭異。但言傷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很是淡定的走了進去。

    身後的門輕輕關上了,空氣裏彌漫著墨汁濃厚的味道,並不好聞。

    謝笙彎下腰,把那唯一的一張獨凳搬到言傷的麵前:“夫子請坐。”

    “我不坐。”言傷說著走到牆上一幅半人高的春.宮圖前,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畫你的,我……先隨便觀摩一下。”

    謝笙:“……”

    被自己的夫子參觀自己畫的春.宮圖,著實不是一件能讓人感到歡喜的事。但言傷偏偏麵色如常,淡定自若,謝笙怔怔站在原地看了半天,終於低眸,將凳子搬了迴來,繼續作畫。

    既然她都不介意,他便不能浪費時間。多畫一張,就能多掙那麽一點錢。反正,錢對他才是最重要的……

    少年正這樣有些悲哀的想著,充滿墨汁味的空氣裏卻突然傳來女子平靜無起伏的聲音:“你畫得挺好的。”

    謝笙:“……”

    女子又繼續道:“栩栩如生。”

    謝笙:“……多謝夫子謬讚。”

    聽了夫子似讚美非讚美,意味深長的話,謝笙因過久作畫的纖細手指幾乎握不住畫筆。說不出是羞愧還是排斥,他不想讓她看到他這個樣子。

    言傷察覺到謝笙在紙上勾勒著的動作停了下來,輕輕咳了一聲。視線隨處打量了一下,竟是讓她看到了牆上有一個洞,雖然被一大塊破布死死堵住了,仍舊能聽見洞內傳來微弱的聲音,似哭泣似慘叫,勾得人無限好奇。

    迴身看到低著頭,畫筆停留在紙上久無動作的少年,言傷慢慢的向那個洞走了過去,伸手扯掉了破布。

    洞的那邊立即傳來了一陣銷魂的呻.吟外帶哭音。

    “啊……心肝兒,寶貝兒,柔兒,你真夠勁兒……噢!”

    “嗚……討厭,用力點……嚶……”

    言傷:“……”

    聽到聲響的少年霍的站了起來,帶倒了身.下凳子,幾乎是驚慌失措上前幾步,搶過言傷手裏的破布就要堵迴去。

    “夫子……不要看!”

    言傷:“……”

    雖說謝笙叫她不要看,但事實上她已經將洞內的情況看了個清楚。該說是鴛鴦交頸,還是男女苟.合,抑或是床笫之樂呢……

    言傷的臉默默燒了起來。

    果然,畫上的春.宮同活春.宮一比,還是少了那麽一絲教人臉紅心跳的誘惑力,不能真正的做到“栩栩如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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