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言傷微微啟唇,似是詢問,話語裏卻不過是在喃喃重複這個詞。半天,言傷臉上露出苦笑,站起來走向門口。

    “於公子,你現在說的東西或許還不是你自己真實的想法。等到你痊愈了,再來說這些話吧。”

    於時賦一動不動的坐在床邊,沉默下來,籠在熱氣氤氳下的臉雪白。

    “林,姑娘。”

    言傷停住腳步,迴過頭卻看見於時賦眸光微閃的看著她:“我,拿不起碗,你,喂我吃飯可好?”

    傷又不在手上,怎麽會拿不起碗。言傷心裏一動,並未想過於時賦會這樣快的對她表現出親近之意。

    隻可惜因為心理受過嚴重的傷,他現在表現出的親近並不一定是心裏最真實的願望。也許等到他傷好的那一日他會後悔此時做下的決定,也許他會想念他的一路風景如畫祖國大好河山。而對言傷來說,做任務最重要的便是穩妥,有一點“也許”都是不可以的。

    所以光是現在這樣,遠遠不夠。

    “……林,姑娘,不可以麽?”

    黑發清洗幹淨後的男子一低頭,柔順發束順著脖頸滑下。言傷思忖著沒有迴答,於時賦的頭越來越低,簡直快要埋進被子裏去。

    “我知道,我髒……”

    他的嗓音低啞,還帶著幾分顫音。

    心上一軟,待言傷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已經是走了過去,端起碗坐在他的麵前。

    於時賦猛然抬起頭來,有些驚慌的看著近在咫尺的言傷,身體細微的發起抖來。現在除了自己,誰的靠近都會讓他覺得驚恐。

    言傷暗歎一口氣,口氣溫和對他打商量道:“你想要我喂你,但你的身體卻拒絕我靠近,要不……”

    “不!”於時賦憤然抓住言傷的手,言傷動了動手指,他低下頭,手上卻依舊沒放開,盡管身軀還在微微的抖動著,“我,不拒絕你靠近……我要,你喂我……”

    心上又是一軟。

    男子對柔弱的女子會心軟,殊不知女子也是一樣的。對待柔弱的事物,隻要不是窮兇極惡之徒,任何人都會抱持著一顆憐惜之心。

    “你躺下吧。”言傷說著動作輕柔掙開於時賦的手,用勺子舀了一勺粥喂到他的唇邊。他低著眉頭一口一口的用嘴接了,溫順得不似一個有血性的男子,更像是某種家養的貓。

    “光吃粥的話,嘴裏會沒有味道。要吃點青菜麽?”

    “不必。”於時賦抬眉看著她,嘴唇依舊蒼白著,但臉上卻有了幾分血色,身體也不再抖了,“你,煮的粥,已經很好。”

    “沙漠裏缺鹽少油的,煮的粥能好喝到哪裏去?你能喜歡我煮的粥我很滿意,隻是隻喝粥的話,你的傷會好得很慢。”

    於時賦將頭偏到一邊,半天才輕輕張開唇:“……那麽,我,更,不願意吃菜了。”

    言傷端粥的手一僵。

    她見過受傷後變得脆弱的任務對象,但於時賦現在的情況顯然已經不是一般的“脆弱”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他輕賤自己的身體,覺得自己的身體肮髒。為了能留在這個讓他安心的地方,他甚至不希望自己的身體早日好起來。

    若是這樣發展下去,他連痊愈都難,更何況真心實意的留在這裏,感到幸福。

    放下粥碗,言傷用筷子夾起青菜送到於時賦嘴邊。他咬緊了唇不肯張口,言傷便也這樣舉著,兩個人因為一根青菜沉默下來,久久對峙著。

    半晌,言傷輕輕唿出一口氣,沉默著收迴手。將碗筷草草收拾了,轉身便要走出屋子。於時賦卻是從床上爬起來,一把將她從身後緊緊抱住了。

    “我吃!我知道了,你不要生氣,我吃就是!”

    不知怎的,他焦急的開口,本該結結巴巴的口齒竟是清晰起來。

    言傷能感覺到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軟弱無力,甚至隻要她輕輕扭動一下身軀便能輕易掙開。但言傷隻是站住了不動,並沒有去掙開他的手。

    “於公子。”言傷開口,“汙泥沾身,將汙泥洗淨便好了,髒的是汙泥不是你。”說著掙開他的手轉身直視他的眼睛。於時賦眸光一閃,透露出迷茫來便要將視線轉開,他一將視線轉開言傷便停住不說話,直到他低眉看迴來,她才肯繼續說話,“這世界上哪裏有被汙泥弄髒身體,便不要身體了的說法?更何況,沒有人看到你被汙泥弄髒,你隻要忘記這些事,重新開始,你還是誌在四方的旅行家。依舊能像以前那樣遊曆山水,行走四方。”

    “我不走!”於時賦似乎並未將其他話聽進去,隻在言傷說到他早晚會離開時憤然抓住她的手,“我要留下來,我要和你在一起!”

    言傷心裏聽到這些話本該是很開心的,然而他現在的狀態,即使說再多的肯為她留下來,也做不得數。在心裏苦笑一聲,言傷將收拾好的碗筷又放下了。

    “我知道了。你要留下便要遵守我的規矩。”

    “……你說。”於時賦略微遲疑了一下,“隻要不是趕我離開這裏,怎麽樣都好……”

    話語間帶著無法掩飾的脆弱。言傷禁不住在心裏又歎了口氣,夾起方才那條青菜送到他的唇邊。於時賦一怔,言傷勾起唇角道:“我這裏的規矩,第一條便是不許挑食。”

    “……我沒有挑食。”

    “那便將這些青菜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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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時賦沉默下來,半天才啟唇,接了那根青菜。接下來不論言傷喂他什麽,他都低著眉,乖巧的接過去嚼了下咽。

    隻可惜,心裏仍舊是抗拒的。他仍舊不願意自己的身體好起來。

    深夜。

    風沙比白天還要更大一些,沙子被風卷起來打在屋子外牆上發出一陣陣有規律的“沙沙”聲。

    於時賦便是被這聲音吵醒的。他張開雙眼看著帳頂——其實並不能看見,黑夜裏什麽都是一片黑色——心裏湧起熟悉的恐慌感。他想動動身子,卻覺得身體在黑夜裏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不要怕……你已經遠離了那個地方。

    於時賦在心裏這樣念著,終於動了動指尖,接著是手臂,最後是全身。終於忍著傷口的疼痛,側過身子麵對著門口。

    “嚓!”

    門外邊猛然傳來一聲異響,在隻有風沙作響的夜晚裏分外教人毛骨悚然。

    於時賦身軀一抖用力閉了眼,但接著卻又遲疑的緩緩睜開。

    熟悉的緩慢的腳步聲……那是,林姑娘?

    他覺得渾身被抽空的力氣又迴來了,剛想張口,卻又想著一個姑娘家半夜不睡覺必定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於時賦試著動了動自己的腳,支撐著坐起來。很疼,但是在能忍受的範圍之內。也是,那樣的疼痛都活過來了,傷口牽扯出的小小的疼痛又算什麽?

    他從床上下來,赤著腳,未發出一點聲音,悄悄來到了門邊。

    不是想偷窺她在做什麽,隻是……覺得看清她在做什麽,自己才能睡得安心。

    從門縫裏向外看去,門外的場景教於時賦覺得心猛然一痛。

    一塊木板遮擋了風吹來的風沙,被四麵八方的風吹得搖曳的燈光下,穿著單薄衣衫的女子坐在一隻低矮的木凳上,麵前堆積著一小堆仙人掌。她低著頭,用一把小刀削去仙人掌的刺和粗厚的外皮,隨後將削好的仙人掌放進一旁的水盆裏,接著再換下一片仙人掌,如此循環反複。

    於時賦右手抓住左胸前的衣服,隻覺得那一塊又漲又痛。

    已經不必再問她為何在晚上削仙人掌。是了,白天裏她要照顧他,她要時刻看著他的傷口,為他煮粥,偶爾主動找他說話。不論是做些什麽,她的身影總在他的視線之內,教他感到安心。

    而他竟絲毫沒懷疑過他白日裏吃的,需要醃製的仙人掌是什麽時候削好醃好。虧他還說要留在這裏,還在心裏盤算著要好好照顧她。

    門外女子的頭發被風吹得飛舞起來,她將手在一旁破布上蹭了蹭,用手把頭發捋至耳後,隨後便繼續削仙人掌。

    於時賦站在門後,隻覺得本已是黑色的眼前又是一陣發黑,幾乎站不住。

    她一個姑娘家,用的卻是破布,隻有給他洗傷口包紮傷口時,她才會拿出幹淨的帕子來。

    他拒絕吃青菜,拒絕對身體好的一切東西,殊不知這些東西都是她費盡心機在張羅的。

    手指幾欲去拉開門,但是卻又在碰到門的一刹那猛然收迴來。

    黑夜裏黃沙肆虐,風聲沙沙。穿著單薄衣衫的女子低頭專心削著仙人掌的皮,同樣穿著單薄衣衫的男子赤腳站在地上,專心地看著她。

    黑色的天空露出一點白色,氣溫也漸漸升了起來。長時間彎腰的女子這才將那些削好的仙人掌全部拿進廚房,隨後扭了扭腰,打了個哈欠迴了隔壁房間,輕手輕腳關上門。

    於時賦動了動腳,早已麻了。

    他毫不在意腳上酸麻,緩緩轉身,一步一步走迴床上,把充滿淡淡香味的被子拉到臉上,將自己全身統統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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