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所見,盡是塵埃消解。


    於是道人心中愈發無言,隻是緘默而前行。


    都道是歲月銷蝕,恍若長河滔滔,一朵浪頭打落,便是一個紛紜的時代,可直至今日見得了這些,柳元正方才真正的窺見那一道道浪頭打落之後,在滔滔長河上蕩起的波瀾,歲月光陰的力量在其中醞釀著,飄起一層又一層的浮沫,最後又在粼粼波光裏煙消雲散去,恢複了塵世的清澈,又或者是另一種渾濁。


    這條路在柳元正的眼中,恍若是三界之外的另一界,是塵世的倒影,是某種扁平且形而上的寰宇。


    不可琢磨,不可言說。


    於是,這一行,道人愈發沉默。


    在見過了一粒沙,也見過了無垠的灰燼堆砌成的巍巍萬仞山嶽,路上伏屍閱盡,有人形,有妖體,有精怪殘魂,有腐肉遂骨。


    但道人盡知,這不過是昔年之中一代又一代走過了路的生靈與光陰歲月裏的倒影,堪透了那些外相,內裏殘存的,實則不過是道與法和根基本源的顯照。


    這一路上的灰燼塵埃,便是一捧又一捧的墓土,葬下的不止是性命,更是那曾經埋葬在古史裏的故紙堆,唯有那些還未被歲月徹底消失的外相之中,尚且殘存著隻言片語。


    仔細看去時,有些是古法仙經的變體,有些是爐養百經的殘章,有些是月華之力在古妖神路上的餘暉……


    那些尚且落於文字的隻言片語之中,有些中正平和,重若山淵;有些羚羊掛角,輕如飛鴻。


    不時間,都常引得柳元正駐足於路上,或是仔細觀瞧,或是細思冥想。


    當然,更多的時候,是道人在觀瞧之後,撫掌長歎。


    有道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若論及戰力之高絕,任你打穿歲月藩籬,捉對廝殺起來,諸古賢與之生死鬥法,勝敗皆在當下,總能論出一個萬古戰力之絕巔來。


    可若是談及天賦才情之高絕,萬道諸古賢,則各有各的說法,千章金策書,更皆具無上玄妙。


    恍惚中,道人有時候覺得自己迴到了金章院中,正倚著翠竹窗欞,翻看著一部又一部的無上天書。


    那隻言片語裏的精妙絕倫,許多時候甚至思量道人往昔所未想。


    有時候,柳元正又覺得自己是在對鏡關照。


    隔著無窮的光陰與歲月,他竟與其中的某些字句產生了發自肺腑的共鳴,在那一條陌路上的數步,竟像是自己交疊了神形,一同踏下的一般。


    他幾乎要開口言說些甚麽,可仔細看去時,那路邊原本無字,隻有一捧灰燼將塵埃葬下。


    沒來由的,道人悲慟,七情上麵,幾乎有嚎啕大哭的衝動。


    再沒有甚麽時候,能夠比得過今日,教道人見到古今諸高絕之論,再也沒有甚麽時候,能夠比得過今日,教道人明白前路實乃萬古絕徑。


    半步踏空,來日,這一捧灰燼與塵埃之中,當有自己的葬神之地。


    於是,良久的沉默與無言之中,柳元正隻得緘默前行。


    ……


    這幽寂的路上,沒有光亮,沒有旋風,沒有生機,甚至聽不得滔滔的海浪聲。


    這逆溯光陰與歲月的路,本就顯照的不是歲月本身的樣子。


    這裏更是遠離大道源頭的地方。


    柳元正更不知自己上路之後,已經追溯去了多麽久遠的歲月。


    隻是在某一刻,他忽然感覺到一股浩大且熟悉的道韻靈光撲麵而來。


    倘若說,這世上的諸般法門,除卻玄門雷法與元教古祭法修行路之外,柳元正最為熟稔的,當屬在創出白陽虛君法門之後的故禪諸道。


    他是紫府新道的道主,更是七十二故禪玄宗的法主!


    他們駐足在新道之上的法門,是柳元正給的!


    他們徹底舍棄的故禪經文,是柳元正親手葬下的!


    此刻,這一方幽寂之中,那煌煌佛韻撲麵而來,可柳元正所真切感應的,卻是佛韻之中,屬於禪宗正源的真意!


    再聯想到悠悠古史中發生的事情,他隱約間已經明白,那顯照在路旁的,又當是誰葬下的墳塋了。


    遠天之際。


    大墓懸空。


    一路走來,再沒有甚麽比這大墓更為恢宏巍峨的了,目之所及,既是大墓所在。


    駐足在懸空大墓前,此刻襯托得柳元正極渺小,恍若道人才是路上的一顆砂礫一般。


    但那恢宏巍峨的,早已經死去。


    渺小若砂礫的,卻仍舊踏在路上。


    在洞悉這座懸空大墓主人的瞬間,柳元正湧現的是一種探究的衝動。


    任是誰,麵對極樂佛主在光陰倒影之中的墳塋,大概都會有這樣的一種衝動罷。


    可當道人站在大墓前的時候,他便已經徹底熄了這樣的想法。


    散發著煌煌佛韻的,是這座大墓本身。


    至於墓中本應該葬下的,卻早已經空了。


    又或者說,有些東西曾經留下過,但卻早已經被極樂佛主給抹去了。


    佛主曾經踏上過這條路,曾經在逆亂的光陰歲月裏,見證了自己的墳塋。


    懸空大墓前,一塊灰石碑立起。


    完整的墓碑在歲月的銷蝕下,盡是些斑駁的痕跡,乍一看去,恍若是無字碑。


    可道人艱難的分辨著,隱約從中看到了屬於古玄門仙篆的痕跡。


    “壯誌銷如雪,


    幽懷冷似冰。


    懸空風雨後,


    無眠對青燈。”


    對於曾經導致古玄門末年災厄的極樂佛主,柳元正也曾經有過諸多的猜測,譬如他仍有性根殘存於須彌山中,又譬如或許靈山教主,乃至是大日如來,皆可能是佛主的靈光轉世。


    但在這一刻,麵對著空空如也的懸空大墓,柳元正終於相信,佛主是真的死去了,再沒有甚麽留存於塵寰。


    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柳元正轉過身,朝著路盡頭的方向,繼續走去。


    ……


    歲月有源地。


    逆路有盡頭。


    萬古霜雪如風塵撲麵。


    終於,柳元正踏在了最後幾步路上,站在了光陰與歲月的盡頭。


    抬眼看去時,懸空之地,隻兩老叟對飲。


    似是聽得了動靜,元嬰道主醉眼朦朧的迴首,見得了柳元正,複又啞然一笑。


    “老夫方至,怎麽你便來了?坐罷,且飲一杯,他已然醉了……”


    正說話間,柳元正偏頭看去。


    那恍若是幽暗寂無之中映照的一道孤影。


    存神觀想道主的神形凝煉實在,此時間,捧著一隻石碗,半低著頭,花白的頭發垂落恍如帷幕。


    自始至終,隻見老道人的肩頭顫抖,微微間有啜泣的聲音。


    “壯誌銷如雪,幽懷冷似冰。懸空風雨後,無眠對青燈。”


    “是我對不起他,是我對不起極樂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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