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娘娘這迴進封真個是不易,夏太監出來道喜的時候說,咱們娘娘在皇後宮中十分賢德,很得了幾分聖上眷顧,皇後娘娘早前便有意替咱們娘娘請封,隻是聽說咱們娘娘身子不好,才罷了。這迴咱們娘娘晉封為妃,還是皇後娘娘想起舊事,在聖上跟前說,咱們一家原是世代的功臣,咱們娘娘平日更是謙和守禮,這等忠孝臣子之後,合該推恩一番,聖上這才又加封了咱們娘娘為賢德妃。”

    賴大家的喜滋滋的說了一通話兒,忽錯眼看見王夫人臉色不大對,心裏咯噔一下,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了。

    幸而賴大的母親賴嬤嬤進府慶賀,也在這屋裏,她素知因賴家在府裏得勢,那起子媳婦丫頭皆趕著上前諂媚逢迎,自個這個媳婦起先還算穩重,但隻是天長日久,被人吹捧奉承多了,這習性也漸改了,不免行事言語上不太謹慎。

    賴嬤嬤心中歎氣,笑著從賈母賞賜的小幾上站起來,奉承道:“早前老太太說,咱們娘娘生在大年初一,必是個有大造化,如今這麽一瞧,可不就應了老太太這話了?”

    這話一出,王夫人的臉色漸漸緩了起來,賈母眯著昏花的老眼看了看牆上的掛鍾,笑道:“這哪是應我的話,這都是托著聖上天恩高曠,祖宗蔭德庇佑罷了。”

    賴嬤嬤聽說,忙笑道:“即便有天恩祖德,也是咱們府上忠孝清廉,老太太和太太又時時行善積德,才有的收成呢?”

    賈母大笑起來,指著賴嬤嬤道:“你這老貨,當是種田呢。”

    笑了一陣,賈母又止住笑,對著王夫人道:“咱們家世受天恩,而今又得了這樣想不到的榮耀……老二媳婦,你吩咐下去,賞府裏侍候的人一個月月例,再舍些香燭粥米給道觀佛寺和外頭的窮苦人,也讓他們沾沾喜氣兒。”

    王夫人忙立起來,笑著應了一聲是,又說道:“這旨意一下,府裏少不得要熱鬧些時日,如今大老爺不好,大姐兒病著……我和我們老爺再是仔細,也隻是……難免有疏漏之處,況老太太也知道,我們老爺素來不慣這些俗務……老太太看,是不是叫人捎個信,讓璉兒他們叔侄倆快些趕迴來?”

    賈母瞬時沒了好臉色,淡淡道:“怎麽就非得讓璉兒趕迴來?那府裏珍哥兒薔小子哪個不能幫襯一二。黛玉那丫頭原就身子單弱,這一路山長水遠的,我本就擔心路上諸事瑣碎,璉兒便是十分經心,也有不能周全之處……”

    卻說王夫人迴了房,往那鋪著錦繡褥子的榻上一靠,伸手接過金釧兒遞上來的茶水,抿了一口,抬眼看著立在跟前的周瑞家的,不耐煩道:“到底有什麽事?非得巴巴兒到老太太房裏尋我……”

    周瑞家的見著王夫人麵色不愉,忙忙開口道:“我那女婿冷子興,太太是知道的,因咱們府上出了娘娘,便有人托了他來說,願將西郊外的一處莊子孝敬給咱們府裏……另外我那女婿,感念太太昔日的恩德,在南邊尋了一尊白玉佛像,一串蜜蠟佛珠,要獻給太太。東西雖不值什麽,但勝在佛前供奉多時,又曾被高僧誦持,沾了些佛光靈性,定能護著太太事事如意。”

    王夫人展顏一笑,看著周瑞家的道:“忒費心了。你那女婿也不是什麽做大買賣的人,這些東西隻怕……”周瑞家的聞弦歌而知雅意,忙解釋道:“我女婿這次往南邊去,是因著有幾家商戶要販些奇石古物,特請了他去掌眼,他也跟著做了幾筆買賣,積了些銀子,買這兩樣東西倒還不算太費力。”

    王夫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雖這樣說,大老遠帶迴來,到底是不易。”

    說了幾句閑話,周瑞家的抬眼看了看王夫人的神色,又笑道:“方才我聽老太太屋裏的人說,太太有意捎信讓璉二爺早些迴來?如今二奶奶可是和太太離了心了……有二奶奶在旁邊煽風點火,璉二爺豈肯聽太太吩咐?”

    王夫人的眼皮子一跳,她重重地哼了一聲,冷笑道:“我哪是要璉兒迴來?林家老爺病了這許久,左不過就在這些時日了,那林家本就無甚親族……”

    周瑞家的知道王夫人早就打起了林家家業的主意,隻是如今林如海雖病得厲害,可瞧著這口氣一時半會是落不下去了,便是賈璉和王夫人一條心,這林如海不斷氣,這林家家業,賈家也沾不上手兒。更何況眼下大房二房鬧得天翻地覆,兩房連臉皮都撕破了,隻差鬥的你死我活,賈璉出京這事明擺著是得了邢夫人的話,豈肯順了王夫人的意?

    想到這裏,周瑞家的皺眉道:“前兒璉二爺捎信迴來說,林姑爺的病一直不好不壞,隻怕未必如太太所想……”

    看著王夫人的臉色陰沉下來,周瑞家的忙又補充道:“就是林姑爺真的不好了,有璉二爺在,蓉哥兒自是聽璉二爺的主張行事。大太太打發璉二爺去揚州,雖麵上說是為了林老爺的病,讓璉二爺去幫忙尋訪名醫,可誰人不知,大太太……是讓璉二爺去揚州找麻煩添亂——”

    王夫人厲眼一瞪,周瑞家的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頓時收了聲,王夫人淡淡的垂下眼來,靜默了片刻,才說道:“你懂什麽?有蓉小子在,璉二再有主張,待迴了京來,老太太那兒豈是輕易能瞞過去了的……林姑娘的母親,昔日最得老太太疼愛,如今她沒了,就留了林姑娘一個,老太太能不放在心上?”

    周瑞家的低了低頭,拿眼睛四下瞄了瞄,為難道:“雖是太太這話,但是林家到底不是六親俱無……眼下咱們家出了娘娘,願意孝敬太太的人不知有多少,又何必……”

    王夫人一愣,眉間漸漸凝出些許冷意來,眼睛狠狠剜了周瑞家的一刀,沒好氣道:“你說的何嚐不是,隻不過老太太未必肯依。否則為何千裏迢迢使人去接了林姑娘來……雖然咱們家以前有些艱難,說到底也不過是不大趁手罷了,漫使銀子是不能了,可榮華富貴卻還是不缺的。你也是沒瞧見老太太今日的臉色,我若不提上兩句,倘或出了一兩件不合老太太心意的事兒,老太太還當是我心生怨懟所使呢。”

    周瑞家的聽著王夫人把話說到這地步了,也不好再勸,隻是腆著臉兒笑道:“老太太年紀大了,難免有些執拗,若說太太心生怨懟,那邊兒大太太又是什麽——”

    聽著周瑞家的提起邢芸,王夫人忽覺得奇怪,直接了打斷周瑞家的話,問道:“這一日我和老太太都隻顧著元春的事兒,那邊大房裏可有什麽動靜?”

    周瑞家的一愣,隻覺王夫人問的莫名其妙,麵上卻做出一副費心尋思的模樣,皺眉說道:“奴婢這一天都在府裏,也沒聽人說大房有什麽事兒,想來是見著咱們大姑娘成了娘娘,心裏發虛了。對了,大太太家裏來人了,聽說是邢家三姑娘要嫁出去了……若論起來,這邢家三姑娘的歲數也在那兒了,性情更是叫人說嘴,早先該嫁的時候不嫁,拖到如今才打發她嫁出去,沒的讓人看了笑話,還不若留了她在家裏做個老姑娘呢。大太太……”

    王夫人看了周瑞家的一眼,坐直了身子,抬手道:“你先前說有人托了你女婿,將西郊的莊子孝敬了來,那人是作什麽的……”

    天色尚暖,看著賈赦睡下了,邢芸徑直出了門,沿著長廊略行了幾步,便靠在欄杆上,拿著扇子一上一下的逗弄著琺琅缸裏的魚兒。

    正值飄飄逸逸,忽而一陣絲竹管弦之聲隨風傳來,邢芸微微蹙眉,抬眼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望。

    一旁侍候的木香見了,忍不住冷笑道:“虧得月亮還沒出來,眼下便這樣鬧騰,到了晚上還不知怎麽擾人清淨呢?”

    邢芸搖了搖扇子,微微一笑,說道:“這點動靜,就把你恨成這樣了,今日這樣的日子可多著呢,你若嫌煩,不如吩咐小丫頭別叫你,趁清淨時候,多睡一會子。”

    木香聽著,忍不住捏緊帕子,跺了跺腳,氣惱道:“哪是我嫌煩,明明是——今日自打得了封妃的消息,那邊就一刻不消停,眼下還飲酒作樂著……”

    邢芸不由得撲哧一聲,拿扇子掩麵笑道:“那是他們的事兒,你難道不知樂極生悲的典故,現下越折騰的厲害——”

    正說著,迎麵見守門的婆子走來,看見邢芸倚著欄杆,忙不迭站住了,陪笑道:“太太,邢家來人給太太請安呢。”

    邢芸聽說,心知邢家來人,必是有事,忙命那婆子去傳人進來,自個帶了木香迴房換衣裳。卻說這邢家無甚底蘊,又因邢夫人嫁進賈府乃是高嫁,嫌棄邢家惡陋,又恐被人拿著家世與妯娌比較,自嫁進府中,便不曾迴過娘家。

    邢家見邢夫人如此,不知是從王善保家的口中得知,還是隱約猜測到了內情,除非必要,也無什麽人肯上門來討冷臉兒。

    自從邢三姑娘上門來鬧過一迴,邢芸與邢夫人換了芯子,行事作風大改了,倒比以往念舊了許多,待兄弟姊妹也與以往不同,這才又走動了起來。

    隻是賈府門高,邢家到底記著以往,縱有話也多是托著王善保家的和費婆子這等舊人傳遞,似今日這般,邢家宅子的下人上門來請安還是頭一遭。

    這一次邢家遣來的是兩個婆子,具是有幾分體麵,便在邢夫人爹娘跟前也得用過的老人,行事舉止還算拿得出手兒。

    那兩個婆子隨著傳話的下人進了院門,見著兩邊彎彎曲曲的迴廊,中間石子鋪得甬道,心下頗不以為然,道著這國公府也就這樣,地方比別家大些罷。

    隻是待再走近些,冷不防一簇陽光晃過,抬眼一看,卻是嵌著玻璃的窗欞子反射著陽光,那窗欞皆是鏤空山水人物的圖案,用了玻璃細細嵌上,那兩個婆子一個激靈,倒把心中的輕視收斂了起來。

    還未上台階,便有籠子的鸚哥撲騰著翅膀叫道:“有人來了?”

    大紅湖縐繡蕃蓮紋的軟簾被人揭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快步迎了出來,笑道:“怎麽才來?太太等了有些時候了。”

    那兩個婆子聽見這話,益發小心翼翼,對看了一眼,隻是低頭不語。

    一時進了屋,隻見屋子裏珠燈燦爛,地上鋪著細白絨毯,靠牆擺著一架玻璃圍屏,卻是十二扇梅花圖。靠窗下擺著一張軟榻,鋪著湖色蜀地錦褥子,旁邊的紫檀小幾上擺著個白玉香爐。室中各處鋪設,雖是一色淡雅,卻是華美非常,叫人挪不開眼來。

    邢芸另換了一身藕荷色繡花衣裳,頭上戴了一支珍珠步搖,珠串長長細細的垂落在耳旁,神情悠然,顧盼生輝。

    那兩個冷不防一眼看見,還當自己認錯了人,邢夫人在家時何曾有此番氣度。直到邢芸帶笑立起身來,那兩個婆子才確認了幾分,忙不迭上前請了安,低著頭不敢抬眼。

    邢芸命丫頭拿了兩個繡墩來,讓兩個婆子坐下,又笑道:“我自打進了這府裏,一直想迴去看看,偏還沒出門,便生出好些話來,我也隻得歇了心思……隻是心裏著實惦記著家裏,兩位媽媽既來了,可與我好生說說家裏的事兒。”

    那兩個婆子忙起身道:“不敢。”又說道:“家裏都好,二姑奶奶讓我們轉告太太,說她還料理得過來。前兒因得了太太吩咐,已將全哥兒送到書院上學去了。”

    邢芸聽說,點了點頭,又笑問道:“先前我聽費媽媽說,家裏很有些空屋子,多年不曾住人,如今已是住不得了。我命她拿了些銀子迴去,二妹可收到了?”

    那兩個婆子聽得邢芸這麽一問,心中的驚疑漸漸散了,這氣度再變,關注銀子的本性,卻還是老樣子,看來倒是她們多想了,兩人忙迴說道:“銀子早送到了。隻是二姑奶奶說,如今已入了秋了,倘若翻修時遇著陰雨綿綿,反倒費事。橫豎這些屋子都已空了多年了,再放上些時日,等入了冬再整治,也便宜些。二姑奶奶還嫌那些空屋子又小又暗,不夠闊亮,想……再給全哥兒做書房使。”

    邢芸聽得一笑,接了木香遞來的茶,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著那兩個婆子家裏的情形。

    說問著邢德全身邊跟了幾個小廝,品性如何,邢夫人的二妹管家如何,可與什麽親戚有來往,家裏的下人如何等等諸如此類,七長八短的閑話。

    那兩個婆子隻順著邢芸的話兒答,直到聽得邢芸問起邢三姑娘,那兩個婆子才來了勁兒,直說道:“三姑娘的性子還是老樣兒,老想央求二姑奶奶往外跑,今兒我們要到府裏來,她還說想來見太太一麵呢。二姑奶奶不肯點頭,還說她,一個大姑娘家,便是走親戚,也沒得她上門的禮兒,太太若肯打發人去接她,那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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