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雋當日放過鎖魂殿主,名義上是因他已無利用價值,又因為與她共謀大事而不敢背叛,無須擔心事後被人找上門來。


    然而這隻是其一,其二卻是因為,鎖魂殿主疑似神靈的容器,若傷之性命,必為鬼界神靈察覺;便是除冥王印外她還有其他法子掌控此人,卻也要擔心某日鬼界神靈突發奇想,以她未曾料到的神通秘術發現他的不對,反而給自己招來問題。


    是以,她隻需要默默藏匿一旁,冷眼看著鎖魂殿主將會是何等結局,而她又是否能從中牟利,不必刻意挑動戰端。


    至於靖勉,他與鎖魂殿主有緣,同日為她所虜,但比之於鎖魂殿主身在局中茫然無知、一舉一動或為人牽引,靖勉的才華勉強可入靈雋之眼,是以她才在懲治一番後,放下當年被其追殺之仇。


    但靖勉如今的表現,卻讓靈雋不甚滿意。


    分明被困於凝滯之力時,能以種種妙法神通為自己謀求一條脫身之路;落入她手中之後,也曾以死相逼,為了些許自由能放下高階靈族的驕傲——但如今呢?


    一旦她的態度有所鬆動,他便仗著手中握著一個重大機密,對她的要求敷衍了事,實在令人不快。


    ——還當她看不出來他這是在偷奸耍滑!


    不過這倒也不能全怪靖勉,畢竟靈族自古風氣便是如此,自由散漫,隨性從心,不到絕路,絕不拚命,靖勉又非聖賢,如何能擺脫天性?


    因此,在發現他有摸魚不幹活的傾向之後,靈雋立刻收迴了他的自主之權,強硬地給他下達了許多個研究任務,規定好了任務的時限,不能完成就去死。


    靖勉目瞪口呆,難以置信:“你不是說‘一個優秀的研究者對自己的研究應該具備獨立的判斷能力,而不是要求別人給他命題’麽?”


    靈雋:“可惜,你隻是庸碌之輩,需要繩墨約束,更需要別人指明前路。”


    簡單來說,你太蠢。


    聽出話中之意,靖勉無話可說,畢竟他剛剛已經承認過自己是“朽木”了。


    閑話說完,便到了正事。


    靈雋問道:“先前你信誓旦旦,言你有進入詭書靈樓之法……”


    “你現在便想去詭書靈樓?”靖勉卻有幾分猶豫,“這……或許再等等比較好。”


    靈雋以為他是擔心等他帶著她進了詭書靈樓後便被過河拆橋,想要拖延時間,便麵露不悅之色。


    靖勉無奈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確有潛入詭書靈樓之法,但此法有不少限製,須得準備一番……”


    “所需何物?”


    “無非是些靈物,這倒不難,難的是,還需等待時機。”


    原來,自從被詭書靈樓選中之後,靖勉被詭書靈樓之靈花言巧語欺瞞,誌得意滿,以為自己前途無量,卻沒發覺自己已便被詭書靈樓之靈引導,做了許多事情,名為主,實為奴。


    後來還是因為這與他的本性相違背,一朝醒悟,才開始暗中對詭書靈樓做手腳。


    詭書靈樓之靈十分機敏,一旦動作太大便會被對方察覺,他必須緩緩圖之,因此那條後路準備了許多年,都還沒完全修出來——直到一夕突變,他被困在虛空之中,詭書靈樓之靈早就棄他而去,據感應,它已又尋了個工具人,這令靖勉極其不滿。


    不滿歸不滿,他在詭書靈樓中留下的後手隻是個半成品也是事實,才有許多限製。


    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在於時間限製——詭書靈樓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與琅嬛福地三十六秘藏相連,但大多時候也隻是兩者之間的屏障變得薄弱,有了一條溝通之路;隻有極少數情況下,才會出現當初天書府庫那般情景。


    想要從靖勉留下的後路進入詭書靈樓,就要等待如當年天書府庫之事一般的情形,如此才能神不知鬼不覺,打詭書靈樓之靈一個猝不及防。


    否則,若是被其發現,他們可就要遭殃了。


    聞言,靈雋眉頭輕蹙,問道:“那這時機還須等待多久?”


    “少則三五年,多則上百年——這已是最快的了!若不是兩界融合使得山海界的許多秘境都變得動蕩不安,詭書靈樓想要突破屏障與之相連,至少也需千年!”


    這可真是好事多磨!


    既然如此,靈雋也不能將下階段的目標釘死在詭書靈樓之上,她一邊命靖勉時刻留意詭書靈樓與三十六秘藏的動靜,同時也別怠慢了功課,另一邊繼續在山海界遊覽起來。


    她如今所在之地,正是長真洲。


    長真洲乃是儒修聖地,天下三大儒道門派,玉德府、九思院皆在長真洲,剩下的九畹穀也與長真接壤,是以此地文風鼎盛,隨處可見翩翩文士、如玉君子。


    然而那是兩界融合之前的事情了,兩界融合之後,九畹穀不幸為降臨在附近的月輪鬼域夷滅;九思院亦是遭逢大變,一夕之間偌大的學院人去樓空,不知去了何處;隻餘下玉德府,占據著長真洲北部的三分之一疆域,勉強與不斷蔓延的鬼域相抗衡。


    玉德府修士不善爭鬥,但他們交好許多大勢力,尤其是附近的大煊朝,曆來是玉德府、九思院修士施展所長之地,是以即便如今形勢不佳,他們也沒有破滅之危,隻是須得與大煊朝聯係得更緊密些——也不知何時就會淪為其附庸。


    靈雋所在之地,是月輪鬼域與玉德府宗域之間的一塊無主之地,尚未被鬼域所侵,又因為無甚寶物、靈氣亦不濃鬱而為玉德府放棄,孤零零夾在兩界之間,不知何時便會淪為戰場。


    但這裏仍有城池,亦有修士。


    此地過去乃是凡人居所,大難來臨之時,凡人死傷慘重,十不存一,又難以如修士一般迅速撤退,隻能留在這裏;修士則是近些年因種種原因破滅的小靈境流亡之人,他們在投靠大勢力之後,往往會被派來這等危險地帶,作為抵禦鬼域入侵的第一道防線,為後方爭取足夠的準備時間。


    可想而知,這樣的城池中會彌漫著怎樣的氛圍——迷茫、哀傷、絕望、希冀、祈求……


    靈雋走過一條酒街,看著那一個個或是沉湎於過往,或是走不出傷痛的凡人修士,心中波瀾不驚。


    她知道,月輪鬼主隕落,月輪鬼域內部必有動亂,短時間內都不可能再對外擴張,這些城池一時半會也沒什麽戰爭,但城中之人不知,他們還在恐懼於朝不保夕的危險,便多是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靈雋覺得她很難理解這些人的選擇。


    說他們軟弱無能,他們偏又真的紮根於此沒有逃走——凡人可能是無可奈何,修士卻往往有能力逃脫,隱姓埋名躲起來,如今時局混亂也無人去管……


    說他們勇於任事,可偏偏又不見幹了什麽正事,恐怕多是抱著“等鬼域打過來我就去拚命,活了繼續喝酒,死了一了百了”的念頭。


    靈雋搖搖頭,也沒多想,或許這就是他們的選擇吧。


    她在一座九層高樓上坐下,臨風而立,聽著不遠處酒客的唿喝、樂師歌女的吟唱,默默不語。


    或許是因為她形單影隻,在其他人看來多少有些寥落,便有人感歎“同是天涯淪落人”,在她對麵坐下,問道:“你從何而來?”


    靈雋好懸迴了句“從來處來”。


    對麵那白發女子卻不等她迴答,歎道:“我從蒲台靈境來,當初靈境被鬼域攻破之時,數位好友皆命喪鬼界生靈之手……”


    原來是來吐苦水、追憶往昔的。


    靈雋雖然比較難以理解她詞句之中的深情,卻也沒有打斷,就這麽默默聽著。


    “想當初,我等雖隻出身小靈境,又是無門無派的散修,為正統修士所鄙,每日要努力修行、賺取靈石,算計著花銷,好久才能攢下一部修行之法或是一件品質不錯的法寶……當年幾位道友誰不以此為苦,羨慕那些出身尊貴、天資不凡之人。但苦則苦矣,卻也不是毫無希望,多少散修起於微末,最後名震一方,便是龐然大物般的一品大宗,也多禮遇有加。誰沒有過這樣的夢想呢?”


    “猶記得,當初龍淵論劍如火如荼,我與同道礙於修為不曾共襄盛舉,卻也每日關注。其中有一場比試,要求參賽的修士參悟秘法,並將自己的領悟寫出,公之於眾……那時候我們都高興瘋了,因為以前從未見過那等精妙的秘法,隻要稍加推衍,便感覺醍醐灌頂,以往苦思不得之處,豁然貫通……”


    “後來塵囂閣還將九域十二洲那次比試中讚為上品的秘法集結成冊,隻需要兩枚靈石便能買到一冊……記得其中一部秘法是絕塵山守心真君所著,析理精微,極具巧思,我雖未學成,卻也因此大有進益;還有一部秘法,是散修暗淵所著,講解劍意運用之妙,不以劍為殺伐兇器,而以之為道,貫徹修行始終,發人深省,我一位劍修道友尤愛此篇……”


    說到這裏,她歎了口氣,“後來才知道,那暗淵竟是玄明劍靈,神劍劍靈所著秘法,豈能不好?”


    冷不防聽見自己的名字,靈雋微微一愣,隱約記起了當初寫得那篇《劍意多元運用(一)》,不禁啞然失笑。


    以她如今的眼光看來,那篇秘法粗陋淺顯,不過有一二巧思,不值一提;卻不想,如今竟還有人記得它,真是令人意外。


    難得地,靈雋有了說話的興趣,“我也曾看過劍意那篇……”


    但不等她說完,白發女子卻道:“我非劍修,不通劍道,卻仍記得龍淵論劍最後那日,沉睡多年的玄明劍因劍靈迴歸而一朝解封,劍氣蕩滌層雲,驚起狂風無數,龍淵風閣,毀於一旦;大乘老祖,難敵其威……”


    靈雋神色淡淡,並不因她的驚歎而自得,隻因對她而言,那日之事不過是恥辱的終結,無甚榮耀之處。


    孰料白發女子話鋒一轉,“世人有言,玄明劍乃毀滅之兵,見則天下大亂,必有災殃。我曾以為這隻是傳說,卻不想,自玄明劍現世之後,天下災厄四起,天秋雲淵風暴驟起,開天刀崩碎,森羅鬼界降臨……我與諸位同道,也在此難之中生死零落,如今僅剩我一人……”


    “這若不是災殃,什麽才是?!玄明劍果然是兇戾之器!”


    靈雋看了她一眼,這種愚昧的怨憎之語,過去遊曆的幾年裏她也沒少聽見,一開始還會覺得惱怒,現如今卻已是連一點情緒都提不起了。


    好在白發女子的怒火並不主要針對玄明劍,畢竟那有些虛無縹緲;她真正怨恨的還是鬼界之人,因為他們為禍山海界,殺人如麻。


    她反複咒罵著那些令她淪為孤家寡人的鬼界生靈,間或怨恨那些名義上收留了他們,卻隻是將他們當成免費的防禦工事的大宗門,對許多名滿天下的英豪也多有誹謗之語。


    靈雋知道,這是因她長期處於對死亡的恐懼,希望又一次次落空,死別屢屢降臨……種種苦難,令她看不見人生的希望,便開始怨恨,也隻能怨恨。


    但這天下本是熔爐,生靈居其間,或為柴薪,燒盡己身,零落成灰;或為銅鐵,千錘百煉,卻也往往難逃折損,更有可能為人所用終身無見自由,隻有極少數人,才能在這熔爐之中涅槃而生,或將帶來毀滅,或將帶來新生。


    那會是誰呢?


    威壓天下的大乘老祖?乘風而上的後起之秀?如我這般的陳腐殘兵?


    靈雋看不清未來,但也沒想過去看。


    天色不知何時昏暗下來,冷風吹來些許寒雨,雨打屋簷之聲淋漓不絕,其他酒客卻仿佛感受不到這風雨,大笑著議論著最近的新聞。


    “聽說楊紆澤被奪迴來了!元澤秘境群也又迴答了咱們山海界!”


    “元澤秘境群,我以前去過的……還給造化仙宮交了一大筆靈石……嗨,現在想來還是心痛啊!”


    “嘁,那算什麽,想開點!”


    “我聽說,好多年前就說要開的七聖宮,這次好像真的要開了……可惜我們是不可能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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