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靈穀。


    一場大戰讓風景秀美的山穀飽受摧殘,茂密的靈植七零八落,零星幾簇火焰孜孜不倦地冒著黑煙,在沉默的大地上留下醜陋的焦黑傷痕。無情冷風輕盈拂過,卷起煙塵灰燼,紛紛揚揚灑入空中,又靜靜墜落在那些深深淺淺的坑洞、地裂之中。


    空桑神樹仍舊枝繁葉茂,但比起之前要小了一大半,仔細看也能發現不少被暴力扯斷、斬斷的枝椏,它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焦躁之氣,之前那神聖凜然的模樣似乎隻是錯覺。


    “容玄!”它怒不可遏,“你瘋夠了沒有?瘋夠了我們就好好談談!”


    山穀中另一個活人置若罔聞,一言不發,沉默著平複方才那一場戰鬥帶來的傷勢與反噬。


    待恢複了幾分力氣後,一柄不祥的血色短刀再度自他手心飛出,遙遙對準了空桑神樹。


    “夠了!夠了!”


    “你究竟有什麽不滿?你還記得是誰賜予你生命的麽?!”


    它越是氣急敗壞,容玄就越是冷若冰霜,那雙陰鬱的眼中仿佛燃著焚天滅地的怒火,又似乎火焰已燃盡,隻留一地冰冷死寂的餘灰。


    “你的生命源自於我,即便你能毀了我的本體,我亦能在你的神魂、你們容氏一族的神魂之中永生,這是當初容氏一族與我定下的天道契約,憑你也想反抗麽?”空桑神樹冷笑著,“你的一切謀劃,永遠都不會有實現的機會!”


    始終沉默的容玄終於開口:“永生?你隻是九階木靈,憑什麽永生呢?輪迴已定,萬物必有終焉,你……也在劫難逃。”


    “嗬……如你等螻蟻,也妄圖揣測天命麽?”空桑神樹終於撕下了所有偽裝,它的傲慢似乎與靈帝同出一源,“夏蟲不可語冰,蟪蛄不知春秋,你們知曉的天命,與真正的天命相去甚遠——不過,這也並非你等的過錯,隻是命運從不論對錯,弱者總是要任憑安排。”


    “那你呢?你又比我這樣的螻蟻高貴多少?”


    “就憑你,也想與我相提並論?我秉天命而來,生而神靈,注定要引你等迷途之人踏上正確的路……”


    “空桑神樹,傳說中的聖樹——不過如此。”容玄嗤笑道,“我是螻蟻,也知曉天命難違,但那又如何呢?相比於明知自己被人安排了命運,卻從不思求反抗改變的你,究竟誰才是高貴,誰才是卑賤?”


    “你……”


    “或許從沒有什麽高低貴賤吧,隻不過命運從不掩飾它的偏心,得利之人自然要維護利益的來源,被剝削壓迫之人必定會想要反抗,這才是你我矛盾的根源。不用再說什麽廢話了——我不是你曾扶持……蠱惑過的那些所謂先聖,我不想從你這裏獲得什麽,隻想讓你死!”


    “愚蠢!愚不可及!你是殺不死我的!”


    ……


    空桑靈穀中正在發生的一切,於外界並無任何影響。


    煊朝國運與空桑神樹、容氏一族氣運息息相關,但在這一代,容皇容玄來曆特殊,說他是容氏之人,不如說他是空桑神樹之子,兩者之間的爭執一旦分出勝負自然會影響國運,但在爭執還未有結果時,一切都靜悄悄的,無人察覺。


    ·


    雲柯夢海。


    當葉師簡被血色山峰追殺,於最後關頭將留在時光秘境中進行時間加速的天華水玉召迴時,葉定光正在靜室之中收拾行裝。


    他掃了眼那些零零碎碎、除了紀念意義外也無甚大用的東西,不再繼續收拾,而是在桌案邊坐下。


    “終於要來了……”


    “葉師簡……這樣的蠢貨,竟然是我這輩子的同胞兄弟,真是……”靜室四壁上柔和的光映在葉定光身上,將他眼中的嘲諷照得格外清晰,“葉黎若是還活著,嗬……也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並不需要離開雲柯夢海,葉定光也知道葉師簡此時正在經曆什麽,這一幕他曾在穿越時空之門時見過,也清楚知道接下來將會是一場何等可怕的浩劫。


    ——但他無法阻止,改變未來的最佳時機已然錯過,即便他能離開雲柯夢海去阻止葉師簡,一切也已成定局,不會因為他的努力而有任何變化。


    那麽,就接受現實吧。


    葉定光拿出在意準備好的一條黑色絲帶,蒙住了雙眼——他這一雙眼睛看透了太多,一旦離開雲柯夢海恐將引起天罰,隻能永遠閉上了。


    ·


    鎮神之地。


    葉師簡走在血色荒原之上,眼中透著幾分迷茫。


    在那座血色山峰兜頭砸下時,他剛剛召迴天華水玉,試圖通過他在雲柯矩陣中留下的暗門進入雲柯夢海中——靈雋會做的事情,他自然也會做,人之常情。


    也不知是這方世界的限製,還是天華水玉經過無數年時間加速後被匆忙召迴導致他一時間難以掌控雲柯夢海,總之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他失敗了,但也成功了。


    葉師簡沒能進入雲柯夢海避難,但卻在被砸死前徹底虛化,避免了一切傷害,甚至就這麽輕輕鬆鬆地穿過那座血色山峰走了出來。


    血色山峰似乎也發現了追殺目標的消失,但任憑它如何尋找,也沒辦法發現明明就在它旁邊的大活人,隻好作罷。


    葉師簡可是雲柯夢海的半個設計者,在驚訝過後,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老實說,這是件糟糕的事情,他事先毫無準備,也不知道該如何變迴去。


    也是在這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那些經曆過東海之災,意識到自己不過是生活在幻境中的一抹幽魂,又立刻被告知還將永遠失去力量、保持這種形態生活下去的東海遺民,究竟是何等崩潰、難以置信。


    好在葉師簡比那些大夢一場的可憐人更幸運,他修行的是太虛之道,雲柯夢海本質上也是基於太虛之道,也許在三生鏡的天道感悟中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無論如何,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趕緊離開這鬼地方——他可不想坐牢一輩子。


    虛化狀態下的葉師簡不用擔心會遇到敵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在感受到遠方傳來的那一絲絲令人靈魂戰栗的波動時,他幾乎想也不想便朝那個方向趕去。


    不久之後,他就抵達了孤峰所在的那片曠野。


    修士的直覺告訴他,那座孤峰裏必定有離開這鬼地方的路!


    葉師簡進入被茫茫煞霧彌漫的曠野。


    煞霧中的陰冷地氣、邪祟煞氣並不能傷害虛化狀態的他,遊蕩在煞霧中的醜陋怪物甚至都發現不了他,唯有源自孤峰的高階威壓和越來越濃的魔氣讓他感到不適。


    “奇怪……我已經虛化了,無論肉身、神魂都改變了存在的形態,為何威壓還能對我造成影響?”葉師簡感到不解,“難道說釋放威壓的是個極其可怕的大能?”


    至於魔氣——這種墮魔時散發的魔氣與魔修日常使用的魔氣並不相同,與其說它是與靈氣類似的存在,不如說它是一種意識上的虛幻之物,它能引得修士心中惡念萌發、生長,這一進程並不會因虛化而中斷。


    葉師簡心中有惡念麽?


    當然有。


    他怨恨害死他父親、毀滅了青琅城的鬱秀尊者及她背後的支持者;厭惡也嫉妒那些大宗大派出身,因此能肆意欺淩其他人的所謂精英修士;貪圖三生鏡留下的天道感悟,並至今不知悔改;更無情得能拋棄雲柯夢海中所有東海遺民,也不管千秋殿中那些僥幸與他一同逃出的同門作何感想,對天華水玉進行時間加速,隻為讓雲柯夢海盡快複蘇,獲得更多助力。


    曾經的葉師簡也許隻是個驕矜自我卻並無大錯的世家貴公子,但人都是會改變的,現在的他雖看似仍是正道修士,道心卻早已千瘡百孔、偏離正道,他還沉湎其中不知悔改。


    ——這樣的他,如何抵魔氣的引誘呢?


    葉師簡此時的感覺很奇妙,高階威壓雖然令人不適,但絲絲縷縷的魔氣卻足以彌補那點缺憾,他似乎成了一隻徜徉在溫暖水域中的魚兒,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又似乎迴到了一切變故都還未發生時的青琅城,正懶洋洋地曬著太陽,聽著侍女仆從們為他講最近城裏發生的趣事……


    快樂總是令人著迷,即便修士的直覺讓他隱隱意識到這似乎不是什麽好事,也無濟於事。


    在久違的輕鬆快樂之中,葉師簡遇到了幾個修士。


    啊……是蘇清淮,還有一些不認得的人。


    葉師簡似乎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在看見蘇清淮後便從虛幻的快樂迴歸殘酷現實,明白逝者不可追;一個卻一晌貪歡,不願清醒。


    他看出了這些人的窘境——他們被高階威壓震懾、壓迫,舉步維艱,還要應對不知何時便會從煞霧中躥出的醜陋怪物。


    有兩個人似乎比其他人輕鬆一點,但也很有限,隻能勉強舉劍保護其他幾人。


    少年時期的葉師簡是善良的,默默看了一會兒後,他試著出手攻擊襲擊隊伍的醜陋怪物——奇跡發生了,明明在虛化狀態,他竟然一下子就傷到了怪物!


    那兩個劍修中的一個立刻抓住機會,殺死了怪物,給隊伍爭取到了一點喘息之機。


    疑惑的目光在周圍來迴掃視,但那個劍修什麽也沒發現,隻能帶著不解迴到隊伍,警惕之後可能出現的怪物。


    葉師簡卻陷入了猶豫之中。


    魔氣勾起了葉師簡的心魔,讓他似乎迴到了少年時代,憶起了年少輕狂時的夢想——行俠仗義、天下聞名。


    因此,明知道該盡快趕往孤峰,他卻不願“拋棄弱小”,甚至萌生了“幹脆一直在暗中保護他們”的想法。


    這無疑會讓他陷入險地,也會讓他更加沉浸在心魔營造的幻夢之中——而這一切,心魔樂見其成。


    葉師簡留了下來。


    ·


    孤峰之底。


    靈雋因神靈的強大而神魂驚顫之時,那位神靈卻也因她的出現而萬分意外。


    被那個少年抹去了過往的記憶,白衣神靈本不該有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想法,但就如祂見到穆堯卿拿出的那根銀色絲線時心境崩塌一樣,見到靈雋之時,祂心中亦是複雜難言。


    祂不知道自己與眼前之人有何等過去,但心中升起的驚愕、迷茫、猜忌、快樂……都是再清晰不過的。


    這個人,對過去的祂一定十分重要。


    但又是為什麽,直覺告訴祂不可對此人放鬆警惕呢?


    白衣神靈甚至因此停滯了墮魔的進程,仿佛眼前之人還活著就是一種安撫,也仿佛她的出現又是另一場足以令人信念崩塌的災難,兩相平衡,時間都似乎凝固下來。


    祂凝視著眼前之人陌生的眼,“你……是誰?”


    祂一開口,那股懾人心魄的恐怖力量便從靈雋身上淡去,但她能感覺到這並不代表著完全的善意……它們仍然存在,一旦她的迴答讓祂不滿意,下場可想而知。


    “我叫靈雋……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而已。”靈雋實話實說,“我就是想來問個路。”


    白衣神靈:“……?”


    這個迴答讓祂一呆,好一會兒祂才又問道:“問路?”


    “我想離開這裏,去我來時的世界,你知道該如何離開麽?”


    白衣神靈當然知道,祂雖失去了記憶還正在墮魔,但神靈畢竟是神靈,蘇醒後的一點點時間就足以讓祂明白自己如今的處境,也……知道該如何離開。


    “待我破開封印,束縛消失,也許你有機會迴去。”


    靈雋沉默片刻,說道:“你破開封印,這個封印世界是否會徹底毀滅?”


    “當然。”


    “那我們這些暫時無法離開的弱小生靈,也會隨著世界一同毀滅吧?”


    “也許。”


    “……有沒有其他辦法呢?”


    辦法自然有,那就是在祂破封而出的時候,還留一分力保護此人——但祂為何要這麽做呢?


    白衣神靈覺得眼前人可能是舊識,但心不會騙人,祂並不覺得……此人重要到這個地步。


    她遠不能與之前那根銀色絲線的主人相提並論。


    祂提了個建議:“我殺了你,按照天道規則,你的靈魂入輪迴,再投胎轉世,就能離開了。”


    靈雋:“……”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置之死地而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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