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死過幾迴的人,平安以為自己大抵應不那麽懼怕再升天一次,但瀕死的絕望依舊讓她心有不甘。


    模糊中她的腦海裏一閃而過許多畫麵,其中有一些好似從塵封已久的記憶深處挖掘而出——


    那夜裏下著瓢潑大雨,冰冷的雨絲將石板路衝得濕滑難行,暗色的青石階麵水窪淺淺,反射著路旁鋪麵外孤零零的燈籠火光。


    她穿行過空無一人的長街,走迴神使別院,將沾滿了雨水的紙扇倒放在牆角,不一會兒一條條細長的水痕便在地麵上蜿蜒流淌,好似蟲子扭曲爬行的痕跡。


    避雨的傘並未完全替她遮擋住風雨,她的衣服濕透了,發絲也彎彎曲曲地粘在額頭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蒼白得如同剛才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女鬼,一雙眼直直望著前麵的兩扇房門,抬起的手卻始終落不下去。


    屋裏是有燈光的,她黑沉沉的眸色越發陰晦,儼然清楚自己的狼狽。


    她終究沒有敲門,裏麵的人卻是早就知道她來了,在她欲轉身之際,打開了門,關切盯著她,問道:“殿下,這是怎麽了?”


    看著他一如既往的溫和神色,她莫名有些不虞,移開眼,說道:“我去查了青嵐死前所辦的最後一個任務。”


    男人望了眼外麵傾盆般的雨水,眉眼淡淡,似毫無在意,隻輕輕問了句:“查到什麽了?”


    她緊緊抿著唇,久久不再開口。


    “殿下,您明知不可為為何偏要為之?”男人的語氣難得嚴肅起來,“青嵐已死,前塵過往一筆勾銷,倘若讓神殿知道您還在偷偷調查此事,您該知道會受何等處罰。”


    她嘴角彎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弧度,“你早知道了對不對?”


    “知道青嵐為引出怨魔以無辜孩童做誘餌,知道青嵐並非死於意外而是……必須以死謝罪。”她說得有些吃力,聲音輕顫著,“讓我猜猜,她定然是不願意的吧?她是受了誰的意?神殿長老的,還是所謂的神諭?”


    見男人不說話,她垂眸低聲繼續說道:“青嵐最喜歡孩子了,我幼時她總在我耳邊念叨,說若不是成了聖女,她定會尋個知心人,有一雙兒女,平平淡淡過完一生。”


    好半晌,她扯了扯唇角,“如今想來真是可笑,她到死手上還要沾染那麽多鮮血。”


    她想起自己找到的那幾戶獻祭了娃娃的人家,那麽多年過去了,門上依然還貼著“招魂符”,據說那是青嵐聖女親自為他們貼上的,還與他們說,隻有將孩子衣物埋在道中,做成衣冠塚,方能引路,令他們早度輪迴。


    可“招魂符”並非能招魂,而是驅魂,而萬人踐踏的衣冠塚並不能引路,反倒逼其怨氣橫生,變成惡嬰,怨魔最喜食惡嬰。


    她從不知身邊最親近之人竟也會玩弄如此奇淫巧技,使用這些邪祟之術,就像那是個她從未認識過的青嵐,隻讓她心口一陣發涼。


    那些被多走了孩子的父母,至今仍心懷愧疚,談及便泫然欲泣,大慟不已。


    “賀長老,我有一事想請教。”她忽又開口,以生疏的稱謂喚他,她從不曾這樣叫過他,以往更多是直唿姓名,恭敬時會稱一聲“老師”,“長老”一詞便宛如宣告兩人之間的界限,不可逾越,不可打破的界限。


    男人聽到這般稱唿亦微不可察蹙了蹙眉,“殿下請說。”


    “你教我的本事是為了救人還是為了殺人?”她說著這話,眼裏的光漸漸暗下,整個人被包裹在濕氣裏,微微打著顫。


    她自來到這個世界,不知父不知母,由青嵐帶迴侍神殿收養,學的俱是斬妖除魔的本事,習的皆是身為聖女的責任,她雖然也並非是個大仁大義之人,但心裏自有一套道理,知道什麽碰得,什麽碰不得,她以為身旁之人要教她的便也是這些,可她發現她錯了,沒有誰能真正守住一顆正心,即便是萬民敬仰的神殿聖女。


    男人迴了她一句令她隻覺全然陌生的話:“我教殿下的隻是每一任聖女必須具備的。”


    她怔然,卻又無法反駁,輕聲又問:“我也將會成為下一個青嵐,是嗎?”必要時就是下一枚棄子。


    男人望著她,似能感受到她身上冒著的寒氣,眼神溫柔,仿佛想將她從深淵中拉扯出,“殿下是曦姀,曦姀永遠不會成為青嵐。”


    “殿下莫不是忘了,您自己曾說過,任何人都能逼迫您,您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他一笑,“殿下難道要懷疑自己?”


    她呆了下,愣愣看向他,身上的頹然不自覺消了幾分。


    男人伸手替她理了理鬢邊的濕發,輕聲道:“殿下若覺著不公,便讓自己強大起來,強大到人人都為之忌憚,強大到無人再敢逼迫您做任何您不想做的事,”說著,他別有深意一歎,“我一直期待以後能看到那樣的殿下。”


    緊接著畫麵一轉,仍舊是個落雨天,淅淅瀝瀝的雨水穿過繁盛的枝葉砸在她身上,很快浸濕她身上粗陋衣裳。


    她不再是曦姀,她變成了平安,她抱著受傷的右臂,死死盯著前麵那熟悉的麵容,笑了起來,“賀長老,你說得對……”


    男人臉上不複以往的溫柔,有的隻是冷漠與無情,他道:“殿下,這還不夠,遠遠不夠,您如今連我都對付不了,又如何能與神殿抗衡?”


    “所以你待如何?在這裏殺了我?”她唇角牽扯出一絲譏諷,聲音想藏了尖銳的倒鉤,直撓得兩人都鮮血淋漓,“我倒不知,你原來這樣瞧得起我,為了殺我,竟還親自尋到了這兒,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折,我時日本也不多了,何須再髒一次你的手?”


    男人一個閃身到了她近前,在她欲閃躲之際,捏術控住了她,掙脫不得,平安感受到他輕覆在臉上的手,登時明白他的用意,近乎目眥欲裂道:“賀知霄,你若敢這麽做,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他卻幽幽一歎:“殿下,您早晚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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