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翻開經卷,入眼是一行行蠅頭古隸,董仲舒的字體很好看,小篆的古拙中兼具出塵脫俗之風。


    “臣主修《公羊春秋》輔修周禮,曾與韓太傅坐而論道,苦心搜羅多年整理編撰成書,此文是開篇正論。”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董仲舒手捧經卷講經說法,自從來到長安城大開眼界,兩年來一改常言天人感應陰陽之道的論述習慣,主講儒家的仁禮正道,須臾不離禮儀正論。


    郎中令石建埋首案間奮筆疾書,詹事石慶親自為兄長磨墨,二人神情緊張生怕一不留神漏過某句話。


    劉徹聽得“中庸”二字眉開眼笑,皇帝最喜歡中庸二字,源於中庸守製乖順服從,萬石君石奮就是個“中庸”柔順之臣,漢文帝喜歡萬石君,漢景帝也喜歡萬石君,若不是萬石君年紀太大,天子一定要把他請來做丞相。


    石家一門都是好臣子,聽話懂事謹小慎微,從不做惹是生非的挑事者,於公於私處處為天子著想,皇帝眼中群臣之楷模,文武百官之表率。


    隻可惜,天子標榜萬石君的豐功偉績,得不到文武百官的熱情迴應,百官公卿既是天子臣子,也是有血有肉的男人,沒人願意平白無故做個天子的忠犬。


    劉徹在不同場合誇獎石建聰明能幹,就像拋媚眼給瞎子看似得,沒有大臣跳出來熱情奉承,更不會說一些皇帝期待的言辭,比如我要做第二個石家。


    董仲舒轉性子有他的道理,金馬門待詔大半年。屢次去未央宮覲見天子,老生常談天人感應災異諸說,每次都會說到“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


    天人感應說的越多,天子召見的次數越少,最近幾個月連召見都沒有一次,遠不如至交好友公孫弘得勢。


    董仲舒敏銳的發覺皇帝很討厭天人感應,至少並不喜歡過分強調天人感應災異之論,他所提及的天人三策有一半非常符合皇帝的心思。


    雖然天人感應並不討喜。但君權神授卻很得皇帝喜愛。


    罷黜百家,表彰六經被當即否決,不過春秋大一統,尊王攘夷深得皇帝重視。


    太學早已完工,人才拔擢的改製也在進行,反對任子訾選暫時沒有效果。


    天人三策錯了一半,董仲舒的自信心也備受打擊,若不是皇帝頗有顧慮留著他在身邊,董仲舒應該被遠遠的打發到藩國當個中級官僚混日子。


    經曆武安侯府掃地出門的打擊,又在魏其侯府潛心研修兩年之久。董仲舒個人政治素養有了很大提高,起碼懂得抓住時機投其所好。


    當今天下,聖天子主政是位大有為之君。皇帝有為必然要求臣子無為,君強不能撞上臣強,秦始皇不需要管仲,二者必然有其中一個要做出退讓。


    董仲舒講的是《禮經》裏的中庸之章,此時十三經中的《儀禮》、《禮記》尚未問世,殘存的《禮經》是孔子時代的散碎篇章,中庸也隻殘存幾段文字,餘下的內容就在於主講人的自由發揮。


    劉徹聽的津津有味,幾年前他是沒心情聽儒家仁禮之說的。那時候他還是個太子,年輕氣盛看不慣因循守舊的製度體係。皇帝當過三年才發覺儒家的確有可取之處,難怪連曹時本人也對儒家頗為重視。仁禮之說對於主掌國家提高朝廷穩定性有極大的促進作用。


    更美妙的是大一統中央集權,尊王攘夷的思想,即便有《亡秦論》做底也遏製不住皇帝的集權野心。


    野心並不是有意識的行動,而是體現在每件政務的處置,天子越發覺得現有製度處理政務效率太低了,幸好他還省得製度變革會帶來巨大衝擊,警醒自己不要隨意改動,隻是個人傾向難免要產生一定的偏差,天子的心變了。


    一時三刻的講課逐漸到了尾聲,董仲舒退下,宣室殿恢複寧靜。


    “陛下,列侯聚集在平陽侯府開了個閉門會議。”


    劉徹麵色不變:“探知到他們開會討論的主要內容否?”


    “尚未探知得到,列侯們守口如瓶,隻不過據內線觀察列侯們神情愉快,不似擔憂憤怒的樣子。”


    “那就不用管他們,一群列侯也翻不了天。”


    “喏。”


    人都退下去,劉徹悶哼道:“好個田蚡,竟能陰了我一手,列侯與朕相互猜疑,端得好心機。”


    劉徹不會承認自己的心思起變化,必定是田蚡引誘他犯下大錯,他暫時還離不開列侯們的全力支持,一旦引發劇烈的政治動蕩,剛平定的三越和夜郎國還要起反複,長安城又要刮起腥風血雨。


    曹時沉默的應對讓他很不安心,隻是口頭上表示謝天子隆恩,莊助沒有能看出更多細節,羽林騎是曹時一手訓練的精銳,一萬五千人全部出自軍功爵體係,死了一千多人迅速被補充,還有八千重騎兵練的有模有樣,十七八歲的壯小夥可以披著重甲騎著戰馬在城南來迴馳騁,過個兩三年差不多可以成型。


    這個節骨眼上和列侯鬧掰最不劃算,即使要收拾列侯也不應該在這幾年動手,劉徹心中早有定計,七八成的功勳列侯很多餘,隻留下兩三成有用的列侯即可,哪些人是有用的,哪些人是沒用的都看的一清二楚,清理掉冗雜的列侯還可以收迴許多富裕的郡縣,對朝廷稅收有極大的促進。


    劉徹想的很多,兩年的時間足夠他盡情思考君臣關係,他覺得朝中的一切大臣都不是難題,諸侯王不在是難題,列侯更不是難題,唯有平陽侯曹時算個大麻煩。


    有才華,有能耐,有威望還有親密的關係,處理兩者的關係攸關朝廷信望,一旦處理不好就要引來政治動蕩,衝擊力不亞於周亞夫冤死廷尉腹,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列侯們會不會鋌而走險進行血腥的報複,諸侯王是否安心保持對朝廷的恭順,南方的平定,北方的強鄰都是一個個麻煩。


    劉徹的想法是不動基本關係,平陽侯曹時依就是左膀右臂,但雙方的關係要做調整,以前是老師與學生,姐夫和小舅子的關係,將來要變成皇帝與大臣。


    長安城陷入詭異的安靜,坊間議論的風聲非常奇怪。


    淮南侯劉安起個大早拎著鳥籠出門遛彎,穿越裏門走過街巷到了西市的早點鋪。


    “哎喲!君侯來的早,今天有上好的蝦餃來點嚐嚐鮮?”


    “豆腐皮包的?”


    “您是行家裏手,正是豆腐皮包的,今早從北門運來的河鮮,一個時辰前還是活蹦亂跳的河蝦,雞湯做的湯底,配上小蔥和調味料,保準讓您喜歡。”


    劉安放下鳥籠逗著籠子裏的鷯哥,這鳥兒是他女兒劉陵從夜郎國弄來的珍品,北方是見不到黃臉黑毛的鷯哥。


    “吱吱嘎嘎,淮南侯駕到!”鷯哥張開翅膀叫道。


    早起的食客投來好奇的目光,有好事者說道:“我聽說南方有種鳥叫八哥能說人言,莫非此鳥就是八哥。”


    “此鳥名曰鷯哥,產自西南夷的荒莽叢林。”劉安得意的介紹起鷯哥,聽說此鳥原產自摩揭陀附近,西南夷有少量分布,食客們眼睛睜的好大,生怕錯過傳說中的鳥兒。


    摩揭陀在長安城很有名,上到朝廷公卿,下到販夫走卒都知道摩揭陀之名,摩揭陀在長安市民的眼裏就是黃金之國的等價名詞,摩揭陀的好東西數不勝數,據說那兒盛產黃金、白銀、黃銅、鋼鐵、石蜜、寶石、玳瑁、貓眼石等各種好東西,還有名貴的木材和更名貴的香料,那兒就是西漢人眼中最值得探險的地方。


    劉安家裏的鷯哥是雌雄一對,另外進獻給甘泉山林光宮的太皇太後一對鷯哥,長秋宮王太後一對鷯哥,天子的未央宮裏也有一對鷯哥,平陽侯府也有一對鷯哥,整個天下就這五對鷯哥,可見此物的稀罕程度。


    劉陵還從西南夷弄來許多新鮮東西,她在南方一直沒有迴來,聽說她要打通一條通往摩揭陀的商路,這門生意是平陽侯背後支持,突然轉變成名副其實的商界女強人,淮南侯府可以維持諸侯王時代的奢侈花銷,全靠劉陵在外邊販運南北貨物賺錢。


    “嘿,你們聽說沒有,平陽侯對天子的賞賜似有不滿呐!”


    “誰說不是,滅了兩國的大功勞一轉臉變成一國,平白無故抹掉一國大功,換做誰也不能樂意。”


    “我聽說陛下是聽信讒言所惑,朝中有奸臣當道禍國殃民,此奸臣在朝中位高權重顯赫之極。”


    “你說的莫非是……”


    “噓!收聲閉嘴了,不想找麻煩就別說話。”


    劉安夾著蝦餃填進嘴裏,濃厚的湯汁在嘴裏肆意流淌,暗歎果然是人間美味,不到長安不知天下之大。


    發明豆腐沒幾年,豆腐幹,豆腐皮,豆腐卷,豆腐乳等豆製品如雨後春筍冒出來,讓他再次體會到長安城的人傑地靈。


    吃罷早飯,劉安遛著玩兒走迴家,半道遇上風塵仆仆的騎士穿過大街,心中微微驚訝:“這人不是平陽侯府的人嗎?我記得應該在河湟穀地駐守著,怎麽迴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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