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廳裏的音樂舒緩,像情人間優雅而試探的呢喃,封信先到,他選擇了靠窗的一個卡座。

    像多年前去送明信片的那一次般,我對著鏡子練習了千百次,最後卻仍是一片空白。

    上午第一次接到他的電話,電話裏他的聲音溫柔而清冷。

    “我是封信,把地址和時間發到你手機上好嗎?”

    我訥訥的答好。

    明明是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卻怎麽能在這裏止步。

    服務員看我站在路中間不動,走過來輕聲詢問,我指指封信,示意已經約人,而他恰好在此時轉過臉來,我們的目光不經意間就撞上。

    雖然我的附近還有很多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是在看我。

    一秒。

    兩秒。

    三秒。

    ……

    他就那麽看著我,不出聲,也不招唿。

    漸漸的,他坐在那裏沉靜等待的樣子,和八年前的少年微笑的臉重合起來,他低下頭對我輕聲說:“加油”。

    服務員再次催促的聲音終於把我拉迴現實。

    我橫下心,眼皮一垂,邁步朝他的方向走過去。

    終於站在了他的麵前。

    “你好。”我鼓起勇氣微笑。

    “坐。”他優雅的站起身來,手指對麵的座位,我看到他的嘴角輕輕彎了彎,那雙墨如夜色的眼眸裏,看不出意外表情。

    他沒有問我是誰,也沒有問我是不是他在等的人。

    這才是我記憶裏的封信,不發一言,就已經成竹在胸。

    我再次疑心那夜在酒吧相遇是不是一個夢。

    我們都坐下。

    我微低著頭,想著應該怎麽開口。

    封信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西裝外套,露出了裏麵的黑色襯衣,但下身卻是搭的牛仔褲,略緊的設計顯得他愈發的風神俊朗,雙腿修長。我注意到這幾次見麵,他仍然隻穿黑白灰色係的衣服,但並不顯得冷硬,隻讓人感覺這個男人的精美而從容。

    我唿吸困難。

    “不知道你喜歡什麽,但這裏午餐時間上菜很慢,所以還是先點了。”他倒是很自然,不急不徐地說,聲音那麽近,似乎氣息都能感知。

    “嗯。”我僵硬點頭

    “先喝點熱茶?”他很有耐

    心的把桌上用蠟燭加熱的玻璃壺輕輕提起來,取過兩個晶瑩的小杯子,金黃色的茶汁從壺嘴汩汩流出,空氣裏騰起細微的白色熱氣。

    他把一隻杯子輕輕放在我的麵前。

    我盯著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長,動作卻沉穩有力。

    我覺得自己這二十四年都白活了,明明在外麵已經鍛煉得不說明眸善睞也算大方得體,但怎麽一麵對這個人,就隻有白癡般的反應。

    在這樣自責而羞愧的心情裏,我默默的端起麵前的小杯茶喝了下去。

    “喂!”一隻手及時伸到我嘴邊迅速奪下了杯子,但沾到嘴唇的熱茶仍然燙得我一個哆嗦。

    我茫然的抬起頭來,就看到封信近在咫尺的臉。

    我一時間連疼痛都忘記了,隻覺得整個人都麻了。

    他把杯子放遠一點,但是並沒有立刻收迴前傾的身體。

    他就那麽隔著一尺的距離對著我的臉。

    “程安之,你看著我。”他鮮有情緒波動的聲音裏有著我所陌生的不悅感。

    “我到底有什麽可怕,讓你看到我的時候,表情永遠那麽視死如歸?”

    我就真的看著他了。

    其實是因為震撼得失去動彈的力氣了。

    他記得我?

    他記得我!

    他記得我!

    他記得的,是哪一次的我。

    大概過了十秒,他緩緩收迴身體,迴複正常坐姿,目光也終於離開了我的臉,氣氛隨著他的表情變化而瞬間柔和下來。

    我鬆了口氣,剛感覺自己恢複了說話能力,服務員已經開始掀簾上菜了。

    居然是紅燒肉,水煮魚,豬肚墨魚湯。

    我以為我們應該在西餐廳裏吃牛排。

    但是,卻是我真正喜歡的幾道家常菜。

    “先吃吧。”封信恢複淡定的先拿起勺子盛湯。

    我機械的拿起筷子,滿心的疑問卻一個接一個的往外冒。

    “你……記得我?”試探著問。

    “嗯。”平靜的答。

    “呃……那你記得我是誰……”這句真不知道怎麽問才好。

    他停住勺子,又深深看了我一眼。

    還是平靜的聲音。

    “學校,婚禮,酒吧……恰好我記性很好,所以應該記

    得全部。”

    我瞬間石化。

    帶著更多的疑問埋頭喝湯。

    偷眼看封信,隻覺得他吃中餐的樣子也優雅得不像話,每一個動作,都有著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風華。

    這樣美好的男人,怎麽會有女人得到過又放棄呢?

    腦袋裏不自覺冒出這樣的疑惑,我趕快自責的甩一下頭,把它丟迴角落。

    封信察覺到我的小動作,朝我看過來。

    我趕快低頭吃菜。

    頭一次覺得香噴噴的肉含在嘴裏,怎麽嚼都覺得不對。

    “你前天去我家的時候,動過我桌上的東西?”他慢慢地說。

    “啊?”我正含著一口肉,驚嚇間直接把那塊肉完整吞了下去。

    “我記性很好,我爺爺又從來不會碰我的東西。問一下爺爺有誰來過,就明白了。”他又強調了一次記性問題,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是故意的。

    “你寫了我名字。”肉終於落進肚裏,我心一橫,不知死活的小聲反擊。

    他沒有立刻迴答,低頭挾了筷青菜,似乎笑了笑。

    “我隻是奇怪,怎麽最近在哪都能遇上你。”

    他深深的看我一眼,那眼神裏,湧動著某種我看不懂的東西。

    他語速很慢地說:

    “程安之,你讓我知道,原來時間可以讓一個單純的女孩變得這麽有城府有心機。”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前一秒還是天堂,後一秒竟是地獄。

    他懷疑我。

    他看輕我。

    他覺得每一次的相遇,都是我刻意。

    但是,我為什麽要委屈,如果我知道他會出現在哪裏,我一定會真的刻意,次次刻意。

    我就是變得城府,我就是充滿心機,我用了八年的時間努力變得堅強,就是為了再相遇的時候有勇氣不顧一切衝向前。

    可是,為什麽我還是覺得好委屈。

    我才知道,愛一個人,竟會這樣,卑微到受不起他一絲質疑。

    原來在你年少的時候愛上了一個人,無論你後來變得多麽光鮮多麽強大,然而一旦重新麵對他,你就又迴到了那樣卑微敏感又歡喜稚嫩的少女心情。

    好像時光從未流過指尖。

    我端正的坐著,低著頭,手指僵硬

    的抓著餐具。

    音樂和人聲都已經離我很遠,我仿佛覺得窗外正是蟬聲轟鳴,烏雲漫天,同桌在翻動書頁,下一秒仿佛就會聽到老師提問的語聲。

    隻要他在我麵前,我就能輕易迴到八年前。

    眼淚不受控製的湧出來,我騰出手來手忙腳亂的胡亂抹著,卻越抹越多,我對自己的狼狽心生絕望。

    我應該更美麗,我應該更優雅,我應該向他展現最好的我,而不是仍然像那個手足無措低到塵埃裏他都不屑看一眼的女孩。

    我竟連爭辯一句也做不到。

    哭泣這件事,一旦開始,就會陷入失控。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收場,我甚至想如果現在昏過去大概更好。

    封信在我開始哭後放下了筷子一直沉默,期間有遞過紙巾。

    我拚了命的想忍住自己的傷心。

    忍得胸口悶痛。

    但是聽到他一句輕聲的“對不起”後,眼淚卻再次決堤。

    不知哭了多久,他忽然站了起來,沒有打招唿就走了出去。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隻腫著眼睛,呆呆的看著他離去。

    他的背影讓我想起八年前。

    那時我站在樓梯間,迴頭看他,他已經轉過身,走迴學生會辦公室。

    我們之間,隔著好多好多眼淚。

    那時候我不知道我們此生能不能再次遇見。

    他也不知道那時我哭得多麽肝腸寸斷。

    而這一次,我竟又要這樣眼睜睜的看他離去。

    心一下子揪得很緊。

    我急急站起來,卻重心不穩,身體搖晃了一下,帶倒了桌上的茶,瞬間灑滿了我新買的裙子。

    我能夠想象,我現在的形象,該有多淒涼。

    就像精心準備許久的精美演出,主角在上台亮相的一瞬摔了個嘴啃泥大馬趴。

    在掀簾間,和進來的人撞個滿懷。

    我一把抓住封信的袖子,用盡全力,就像和那一點溫暖觸感的布料有仇。

    這一次,我不放他走。

    我城府也好,心機也好,撒潑也好,耍賴也好。

    我不能放他走。

    決絕間視線卻掃到他手裏抓著的東西,是餐廳裏備的白色熱毛巾。

    “我想你這樣肯定不想

    別人看到,所以沒叫服務員,自己去取了毛巾過來。”他輕聲解釋。

    原來不是生氣離開。

    我的心一下子落迴原處。

    “我以為……你走了。”我鼻子堵著,聲如蚊蚋,另一種異樣的情緒從心底漫延上來,偷偷燒熱了我的臉。

    他沉默了幾秒,我不敢抬頭看他是什麽表情。

    “我的包還在這裏。”他說。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聲音似乎比之前更溫和了一點,清冷的聲線裏,多了一點隱約的柔軟。

    他把毛巾遞給我。

    我猶豫要不要接,我還抓著他的袖子。

    像那天晚上在酒吧外麵遇見一樣,我如此貪戀,竟不想鬆開。

    我們僵持在門口。

    很短的時間後,我感覺他歎了一口氣。

    沒有絲毫預兆,他輕輕轉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反手把我抓住他袖子的那隻手罩在了手心裏,修長的手指穿過了我的手指,自然的相扣在一起。

    “以後改一改這個動作,別再抓我的袖子。安之,你不是小孩子了。”

    我帶著滿臉的鼻涕眼淚震驚抬頭,在再次魂飛魄散間,體會到什麽叫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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