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過後就進入地獄式學習的階段,仿佛為了讓躁動的學子們加倍收心,老師們拿出了畢生功力狠狠壓榨著我們的時間,讓我連幻想也失去了力氣,每天學習完就倒頭大睡。

    封信很少再在公開場合出現,和所有高三學子一樣,他箭在弦上,最後蓄力。

    冬天過去了,春天也過去了,初夏到來了。

    高考的那幾天,天氣特別地躁熱。

    我待在家裏心神不寧,連空調也無法拯救我的不安。

    若素看不下去,對我說:“你有什麽好擔心的啊,聽說那個封信是個考試怪物,從來沒有發揮失常過。”想了想,又忍不住刻薄我,“我說老姐,我要是你,就去上炷香祈禱他考差點,要是他正常發揮了,那你這輩子騎著火箭也追不上了啊。”

    我懶得答理她。

    何況她說得沒錯。

    想起我前次考試排在班上十八名的成績,我隻能黯然神傷。

    但此刻我的不安,不是因為對封信高考成績的擔憂,而是我意識到,我們要分開了。

    或許我們並不曾在一起,但至少這個共同的校園,曾經讓我知道,他在那裏,在我不遠的地方,在微笑、在歎息、在考試、在休息。

    而不久後。

    他將像一隻驕傲而強壯的大鳥,飛向遙遠的藍天。也像一滴幹淨的水,奔向浩瀚的大海。

    從此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將無法再用目光捕捉到他的身影,用耳朵追尋他的聲音,這熟悉的校園裏,沒有了他,依然擁擠,但我想想就覺得那麽冷清。

    明年桂花們再次盛開時,將不會有一個叫封信的少年,和我聞過同一朵花的香,看過同一片雲的形狀,對同一棵大樹說早安。

    光想想,就覺得心窒息般地破碎了。

    有一些朦朦朧朧的東西,我想要把它們整理清楚,但尚差火候。

    考完最後一門課的那個黃昏,學校裏發生了一件大事。

    高三生暴動了。

    說是暴動,其實算是一種解脫式的宣泄,曆屆高三生考完後都會有這樣的一個過程,但今年尤其瘋狂。

    雪片一般被撕碎的課本試卷和作業從天空中紛紛揚揚撒下,不停歇,不間斷,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從五樓到一樓,全是激動的麵孔與嘶啞的吼叫。

    說不清是快

    樂,還是難過,是對未來的期待,還是對過去的告別。

    整場狂歡的高潮部分持續了約半個小時,也沒有老師前去阻止。

    那是我見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一場“雪”。

    教學樓下大片的草地與道路,逐漸變得雪白,那麽多承載了高三生們幾年來痛苦與壓抑的青春時光的書本,此刻在以安靜的破碎的姿態與他們告別。

    再見,青春;

    再見,舊時光。

    很多低年級的學生都哭了。

    我也夾在他們中間。

    當所有的書本都已經被扔出撕碎,有些人開始惡作劇的往樓下扔飯盒暖瓶等舊物品,校方這才出麵,對這場青春告別式叫停。

    晚上八點多,高三的學生們多數都手挽手去校外不醉不歸,在滿天的星光下,世界終於慢慢安靜下來,隻剩下一些細碎的語聲,和頭頂一輪孤獨的月亮。

    我看到有一些非高三的男生女生,跑到樓下去找什麽。

    七春剛才也是跟著鬧得最兇的一個,現在這會兒後悔不迭。

    “太激動了雞血上腦了忘記自己還沒畢業呢把自己的英語課本直接砸下樓了。”她捶胸。

    我忍不住笑起來,再看看下麵那些估計和她一樣遭遇的同學,越想越好笑,最後兩個人笑成一團,手牽手下去幫她找課本。

    幹掉的眼淚在臉上形成一種酸酸的觸感。

    笑容卻是這樣簡單。

    到了樓下,才知道孟七春做了一件多麽傻缺的事。

    她張著嘴看著那鋪天蓋地的紙片和破書,良久,終於說了一句髒話:“我操!”

    我們開始埋頭苦找。

    我覺得我們好像在尋找寶藏的海盜。

    一棵棵濃密的香樟樹上,也鋪滿了白色的紙片,像一棵棵在夏日裏落滿了雪的聖誕樹。

    我找著找著,突然想,我是不是可以得到一份遲來的聖誕禮物?

    這個念頭一經冒出,便不可抑製,瘋狂發芽生長。

    我專心的盯著地麵,把每一本尚成形的書都拿起來看。

    七春衝我喊:“程安之,媽的你不用和撿金子似的,效率!注意效率!老子的書是包了封皮的,很好認,大紅色,上麵畫了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鳥!”

    我不理她,繼續挑挑揀揀。

    和我們一起作戰的

    人還不少,有的是像七春一樣想撿迴自己激動亂扔的書,有的是想找找有沒有有價值的參考資料,這其中,或許隻有我一個人,摻雜著那麽不單純的小心思。

    我鄙視我自己。

    十分鍾過去了。

    半小時過去了。

    一小時過去了。

    就在我和七春都接近絕望的時候,我在隨手拾起的半本高中數學上,驀然看到了那個令我心跳至死的名字。

    他的筆跡,不像他本人一樣清秀,有著力透紙背的堅毅和硬朗。

    他的名字。

    他的書。

    我拾到的,是前麵半本,後麵一半已經不知去向。

    但我死死地抓住它,就好像得到某種確認。

    長久以來自從漫畫本丟失後的所有壓抑與迷茫都在一瞬間得到釋放,我蹲在那裏眼淚再次決堤。

    我們,還是有一點點緣分的吧?

    哪怕隻有一點點,像絲線那麽細弱,但是,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終究不是完全的陌生人。

    那麽,會不會還有那麽一點點緣分,他離開以後,我們還會有一天重新遇見?

    已經沒剩幾個人了。

    七春在我身後一屁股坐下,喃喃自語:“哎喲我的鳥,哎喲我的大鳥!”

    她那畫著大鳥的紅皮課本看來是因為太惹眼,已經被某個人先行拾走,珍而藏之;也有可能是當時她用力過猛,扔到了哪棵大樹頂上,現在無力迴天。

    我把我精心挑選出來的三本看上去賣相很好成色不錯的高一英文課本放在她麵前。

    “挑一本吧,姑娘。”

    她嫌棄地捏著蘭花指翻翻。

    “你看這一本,空無一字,連個名字都沒有,迴頭再包個新的紅書皮,我給你畫隻新的大鳥,就和你以前的一樣了。”我安慰她。

    她最終接受了這個悲慘的現實。

    很多天後她包著一樣的書皮,上麵畫著一樣的大鳥,卻仍然一摸到書就生氣。

    “總覺得和我以前的不一樣。”她說。

    “哪裏不一樣了,都是幹淨得和沒讀過似的。”我說。

    很多年後我想起這一段,才明白原來世間事從來沒有完全一樣的道理。

    哪怕是同樣流水線上印刷出來的書,這一本和那一本,因為你拿起的時間不同,它

    們就不一樣。

    可是,哪裏不一樣,隻有你自己明白。

    但那時我還沒意識到,那個叫封信的少年,他恰好出現在我最幹淨的年華裏,對我而言,這一生遇見再好的人,也終究抵不過他的輕輕一笑。

    第三章flower·孤勇

    我原以為青春是慢慢結束的,但原來結束隻在一瞬間。在那個人離去的霧靄裏,青春再沒有張揚的笑,也沒有肆意的痛了。

    [楔子·紐扣]

    那個紮個馬尾巴的女生,其實第一次檢查課間操扣她分的時候,他就記住了。

    她校牌上的名字,程安之。

    會記住她,是因為她偷偷看他的有點緊張有點裝無辜的表情很像封尋。

    兒時和他一起背藥材表的封尋。

    封尋記憶力沒他好,爺爺考他們的時候,她總是偷偷看他,想要他給個提示,那時候的她,就是這樣的表情。

    但那時的他,是多麽的有原則,小小的臉故作嚴肅,一次也不曾讓她如願過。

    後來她走了,他有時會後悔,如果當時多幫幫她,會不會爺爺選擇留下她。

    但她留,他就要走。

    他們終究要分開。

    那個時候,對於被女生喜歡,他已經有很多的經驗。

    甚至有時相熟的老師也會拿這個調侃。

    但看似沉穩篤定的他,對這方麵其實非常晚熟。

    有時候看到那些情書裏火熱的字句,各種遙遠得不真實的天荒地老,他會覺得迷茫。

    那時他已經非常的忙,忙各種功課,忙學校的事務,還要擠出時間跟爺爺抄方隨診。

    他不知道那些女生為什麽會有那些時間去做夢。

    但是程安之,她有一點點不同。

    他有時候會從她的行為上,猜想封尋此刻在做什麽。

    如果她也這樣喜歡上一個男生,是不是也會這樣躲閃著張望,慌亂的打探,可憐兮兮又帶著一點小倔強。

    他想了想,發現內心裏,竟然有一點希望封尋會是這樣生活著。

    平凡的、自由的,會為一點點小事哭又會輕易被逗笑的,像一株隨處可見迎風搖擺的小草。

    很小的時候他就依稀的感到,不是每個人都想成為參天大樹。

    隻是有時被命運選中,沒資格懵

    懂。

    那天同班男同學抓著幾張皺巴巴的紙跑進來,大笑著扔到他桌上的時候,他隻掃了一眼,就認出畫的是他。

    畫上的他,背著一個女孩,身後跟著另一個女孩,女孩紮著一個馬尾巴。

    那天晚上的事並無需瞞人,很快有人猜到那些畫的作者是畫中的兩個女孩之一。

    他沒想到唐嫣嫣會來找他,澄清不是自己,於是答案就隻剩下一個。

    迴去再看那幾張畫紙,心裏就微微的泛起了一點笑意。

    她畫功不算高明,但畫到他的部分,看得出分外用心。

    聖誕晚會那天,他不經意的瞄到她像隻小貓一樣溜過來,他以為她會鼓起勇氣跟他說話。

    但是她沒有。

    她竟然把手裏不知從哪得到的一隻醜得要命的恐龍偷偷放到了他的禮物堆裏!

    然後撒腿就跑。

    她跑開的時候,他看到她的衣服上滾落了一顆紐扣,圓圓的,木色的,他走過去的時候,它孤零零的躺在那裏,像隻小眼睛。

    他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

    後來的很多年,他清理過多次房間,也丟掉過很多舊物。

    但那隻紅色的恐龍,不知道為什麽總是被留了下來。

    有次他不小心捏了它的肚子一下,才發現它會發出聲嘶力竭的喊叫。

    我愛你,我愛你。它鼓著眼睛重複著這一句不像示愛倒像生氣。

    直到電池耗盡。

    他把那顆紐扣,塞到了裝電池的那個拉鏈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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