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程迪文來謀求和談的事說了,也說了程迪文是奉陸明夷之命而來,陸明夷卻是要以複辟帝製、南軍退出東平城為代價。汪鬆勱和權利明兩人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汪鬆勱道:“鄭元帥,您覺得這事可行麽?”

    鄭司楚歎道:“事雖可行,但謀成此事,定會背負罵名。”

    汪鬆勱忽道:“鄭元帥,為天下計,一己背負罵名又有何礙!”一邊權利明也道:“是啊,鄭元帥真是勇者,令人佩服。”

    因為要背負罵名是我而不是他們吧。鄭司楚想著。到前線來的長老會五長老中,餘成功已什麽事都不管了,鄭昭他不想見。鄭司楚迴到住處,心頭更是沉重。程迪文來請求和談,他終究還有點不安,因為這等城下之盟總是件屈辱的事。可現在他已知道,如果不和談,更加屈辱的前景在等著自己。不,是等著所有南方民眾。同時,對北方的民眾來說,同樣沒有任何好處。能得到好處的,隻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充滿野心的政客。陸明夷野心勃勃是不假,可是和汪鬆勱權利明這些人比起來,陸明夷反而更坦蕩圓通一些。甚至,鄭司楚有點懷疑自己堅持要保留共和的旗幟到底對不對。

    長老會乍來,軍中也為他們設立接風宴。說是宴席,其實簡單之至。這宴席上,黎殿元代表眾人講話。一番話講得慷慨激昂,不過到了這時候,總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意思了。接風宴結束,鄭司楚迴到家時,天也黑了。他一進門,傅雁容迎了出來,見他麵帶一分醉意,問道:“司楚,你喝酒了?”

    鄭司楚道:“嗯。”他酒量原本不錯,但現在心事重重,喝了一點酒就上臉。傅雁容倒了一杯涼開水遞給他道:“喝杯水吧。”

    鄭司楚接過開水來一飲而盡。冰涼的水,喝下去倒是說不出的舒服。他道:“明天,長老會就要決議通過我的提議,阿容,戰爭終於要結束了。”

    長老會到了前線,那麽扯皮的事多半不會有了,戰爭也馬上就要結束了,雖然並不是當初預想的那樣勝利結束,但多少也能接受這個結果。鄭司楚心裏憂喜參半,真個百味雜陳,見傅雁書隻是“嗯”了一聲,什麽神情都沒有。他詫道:“阿容,怎麽了?”

    傅雁容小聲道:“司楚,你是不是太樂觀了點?”

    鄭司楚一怔,詫道:“怎麽,還會有意外麽?”

    傅雁容低聲道:“我一直在想,長老會為什麽突然離開五羊城,跑到東平來?”

    鄭司楚道:“自然是因為南安陷落後,五羊城太危險了。長老會的人都不是軍人,他們自然想找個安全的地方。”

    傅雁容的聲音更低了:“司楚,你想過沒有,如果他們真是因為五羊城太危險跑到東平城來,那麽應該馬上把全權交給你,當時就該定下決策了,為什麽還要拖一天?”

    鄭司楚皺了皺眉。他知道妻子的聰慧還在自己之上,雖不多言,言必有中。他道:“難道黎殿元他們還會在準備對我不利?”

    傅雁容道:“是有這個可能。司楚,防人之心不可無,明天那個會議,你千萬要小心。”

    鄭司楚抹了下額頭,笑道:“阿容,你想得太多了。現在這時候,難道還有人想著破罐子破摔,要打上一仗麽?”

    傅雁容道:“陸明夷想複辟帝製,現在這時候他當然不希望節外生枝,哥哥也被調走了,這時候其實就是我方反攻的好機會。”

    鄭司楚道:“一時的勝負決定不了什麽。就算我方反攻,把東陽城都奪下來了,可還能擴大戰果麽?南安城也在他們手上,一打起來得不到補充,最終我軍隻會在東平東陽兩城被困死。”

    傅雁容歎道:“司楚,你隻是往戰術方麵想。假如有一支反對陸明夷的勢力,趁這機會又挑起了戰爭,這樣陸明夷肯定前功盡棄,再也複辟不了帝位,過後他與南方媾和的消息傳出來,他也要被打迴原形,隻怕永世不得超生了。”

    鄭司楚隻覺背後一涼。正好傅雁容所言,他隻從戰術上去考慮了,因此覺得現在南北雙方都不可能發生戰事。他道:“可是……黎殿元明明也對我的提議表示讚同……”

    他不再說了。正如傅雁容方才所言,如果黎殿元真的和汪鬆勱、權利明這樣懼於五羊城被敵軍兵臨城下,這才逃到東平城來,他應該馬上就答應和談的事。他想起先前所聽到的黎殿元的風評,說此人雷厲風行,做什麽都當機立斷,絕無猶豫,因此很有讚譽。迴過頭來想,這個人現在的表現確實有些古怪。可是再怎麽想,他也實在想不出黎殿元到底有什麽底氣能對自己不利。

    正在思前想後的時候,突然響起了叩門聲。傅雁容和鄭司楚看了一眼,都有點詫異。現在天已經很晚了,還有誰會來?

    第二天一大早,程迪文便洗漱完畢,胡亂吃了點東西,等著前去與長老會交涉。等了沒多久,聽得鄭司楚的聲音:“迪文,吃過了吧?”

    今天鄭司楚穿著一套嶄新的帥袍,英氣勃勃。程迪文看了看他,歎道:“司楚,還是你,成為了當世名將。”

    成為名將,是這兩個好友少年時共同的夙願,但程迪文自知已不可能了。鄭司楚也沒多說什麽,隻是道:“走吧。”

    外麵,備好了兩匹馬,鄭司楚騎的正是那匹飛羽。飛羽現在也已長成了一匹高頭大馬,鄭司楚翻身上了馬鞍,說道:“迪文,你沒忘了騎馬吧?”

    程迪文笑道:“自然沒忘。”

    很久以前,這兩個少年初入軍營,同樣意氣風發,縱馬疾馳,未來仿佛一條展現在麵前的坦途。這許多年過去,兩人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長老會暫住的地方離東平北方不遠。一到門口,卻見侍衛森嚴。程迪文還覺不出什麽,鄭司楚心裏卻是一沉。

    這些侍衛,都是長老會帶來的隨從,並不是東平城的士兵。他和程迪文剛到門口,有個人便迎了出來,行了一禮道:“鄭帥,程先生,長老會已在等候兩位。”

    他們下了馬,鄭司楚正待進去,那人忽道:“鄭帥,抱歉,武器不可帶入,請暫時由我保管。”

    鄭司楚身上隻佩了一把腰刀,他將刀解下了,那人卻道:“鄭帥,請問你的如意鉤帶了麽?”

    鄭司楚的如意鉤常常放在袖中。這如意鉤雖然很細,收縮後也不到一尺,但堅韌異常,算得上是件寶物。鄭司楚上陣,每每靠此克敵製勝,因此名聲也不小了。程迪文見那人連鄭司楚隨身的如意鉤都要繳掉,暗暗咋舌,心想長老會這派頭可真不小,和見大統製時沒什麽兩樣了。鄭司楚倒也毫無二話,從袖中取出如意鉤,交到那人手中,那人這才道:“鄭帥,程先生,請進。”

    他們來得挺早,比商定的還要早一些,哪知屋裏竟已站滿了人。鄭司楚微微皺了皺眉,卻聽黎殿元高聲道:“鄭元帥來了,請坐吧。”

    屋裏,一邊是一排座位,坐的正是長老會五人,正中是鄭昭,邊上便是黎殿元。和他們相對,是東平城裏諸將,最前麵空了兩個位置,自是留給鄭司楚和程迪文的。程迪文剛要坐下,卻見黎殿元高聲道:“起立,向再造共和旗敬禮!”

    這種禮儀以前都沒有,隻怕是黎殿元新近才編出來的。他們都站直了,向前掛在壁上的一麵再造共和大旗敬禮,程迪文卻大不自在,心想我又不是再造共和聯盟的人,怎麽也要敬禮?但人人都敬禮,他不敬也不行。黎殿元敬完了禮,忽然高聲道:“以民為本,以人為尚。再造共和,民心所向。鄭元帥,你可知罪?”

    這句話直如天崩地裂,鄭司楚身後諸將全都驚呆了。程迪文前來議和,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不過宣鳴雷、談晚同、崔王祥、葉子萊這四人,別個都是方才才知道的。與南北和談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相比,黎殿元現在這幾句話更讓他們震驚,一時間屋裏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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