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迪文道:“爹,你是要讓馮大統製收迴成命麽?”

    程敬唐點了點頭道:“隔行如隔山,馮德清不知兵,卻要亂下命令,若是鬧得將帥離心,他就是共和國的大罪人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要平息下去,不能鬧大,我要勸他別衝動。”

    北方好幾個省都在鬧民變,馮德清的命令是對民變者嚴厲鎮壓。這種鐵腕手段雖然短其有效,但程敬唐也知道高壓之下,必有後亂。鐵腕鎮壓隻是激化了矛盾,這樣下去,很可能造成更大的混亂。無論如何,此事都必須盡快平息,就算從此馮德清與陸明夷兩人會形成對立,也隻能隻顧眼下了。

    程迪文想了想,皺皺眉頭道:“隻是馮大統製若認為此事乃是針對他的陰謀,采取針鋒相對的對策,又該如何?”

    程敬唐歎道:“那我就勸他退位讓賢吧。”

    程迪文驚道:“萬萬不可!爹,你是什麽身份?如果馮大統製退位了,你說繼任者誰最有可能?”

    程敬唐一怔,想了想道:“難道是我?”

    “正是。傅將軍隻是兵部司代司長,又在前線,自不可能。刑部司扈司長人望不足,也不太可能。能接位的,就是爹你和費司長兩人最有可能了。馮大統製肯定會這麽想,甚至會覺得你是此事主謀,這個沒來由的仇若是結下了,就麻煩了。”

    程敬唐還真沒想到自己接任大統製的可能,聽兒子一分析,覺得很有道理。如果不信任案通過,馮德清見自己去勸他,很可能認為自己在策劃此事,結果更會抵觸。息事寧人辦不到,倒把事態弄得更複雜。他道:“那你說怎麽辦?”

    程迪文道:“爹,這事是陸明夷提起的,這人雄心勃勃,又有魏方兩位上將軍支持。他當時不直接反對,采取的是這種一刀兩斷的做法,定然已經準備和馮大統製直接對著幹了。你覺得,馮大統製能壓得住他麽?”

    程敬唐道:“壓不住麽?”

    程迪文知道父親以前一直在金槍班,致仕後又是大統製親自把他拉出來擔任禮部司司長,對政客們的勾心鬥角父親知道得並不多,倒是程迪文,在軍中從小軍官做起,受挫後去禮部又從小吏員做起,侵軋之事他見得多了,又曾和陸明夷交談過好一陣,知道這個年輕將領做事向來雷厲風行,很不一般。他壓低了聲音道:“爹,這個時候,其實就是要站邊的時候了,不能想著做好人,息事寧人。馮大統製被推上這位置,就是因為大統製遇刺後,幾派人為了這把交椅鬥個不休,馮大統製能登頂,隻是因為他向來恬淡謙讓。他的大統製位置,隻是暫時。爹,你別怪兒子說,你若繼位,也隻是個暫時的傀儡罷了。馮大統製就是沒看清自己的位置,以為自己真是大統製了,才力不足,才鬧出今天這事。”

    程敬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兒子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是個未成年的人,但現在才猛然醒覺,程迪文已經是個快三十歲的人了。不知不覺,在軍政兩邊都打過滾,程迪文已然有了遠比父親清醒的頭腦與銳利的眼睛。本來連夜叫醒他,隻是想關照一下,沒想到程迪文提出來的幾點都是深中肯綮,洞若觀火。他道:“那你說,就是要支持陸明夷麽?”

    程迪文點了點頭道:“爹,你隻要想一想,魏方兩位上將軍接到了陸明夷的密函,連夜就各處通知,便可以知道此人能量極大。和他對著幹,隻會自討苦吃。何況,”他頓了頓,又說道:“現在民變四起,未聞國有內亂而將能立功於外者。陸明夷說的,並沒有錯。”

    程敬唐本來打算是在議府會議中做好人,盡量要議眾反對不信任案,保留馮德清的麵子,再去勸說馮德清要他息事寧人,但聽了兒子的分析,他已明白自己想的全然錯了。他道:“那麽,總攻也是要推遲?可是民變一時要平息不了,這一推遲不知何時才能重啟,時機又要浪費了。”

    程迪文深深地吸了口氣,卻沒有開口。這是最關鍵的問題了,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道:“爹,凡事若是從眾,便隻能泯然眾人。隻有提出自己的見解,才能出類拔萃。”

    程敬唐呆了呆,也不由壓低聲音道:“難道要取消總攻?”

    “百勝百勝,非善之善者。不戰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高境界。南軍也應該知道自己走投無路了,與其再枉作犧牲,不如讓他們談判,最多允許他們有條件投降,這樣戰爭也就能夠結束,而現在這大好時機也不曾浪費。”

    “與他們談判?”

    程敬唐皺起了眉頭。其實這個念頭他也有過,不僅是他,先前同樣是五羊城出來的龍道誠和林一木其實亦是一直有這想法,這兩人若在,隻怕自己提出此議會得到他們附和。但現在五部司司長,就剩下自己和兼工部的馮德清是廣陽人了,而馮德清又是執意要用兵,自己隻怕會孤掌難鳴。程迪文見父親有點猶豫,接道:“爹,此事也要說得有理有節。我想過了,有三點理由可以服眾。”

    “哪三點?”

    “第一,刀兵無情,戰火曠日持久,已讓國力消耗殆盡,民心也已思安。停止戰爭,可以盡快平息民變。”

    程敬唐點了點頭。諸省民變,起因就是要將秋糧大部運往前線供應軍隊。戰事一停,各省自給有餘,民變自然也就容易平息了。他道:“第二點呢?”

    “第二,南北本是一家,北方有不少南人,南方也有不少北人。現在人為分裂為兩半,自相殘殺,實有違‘以人為尚,以民為本’的共和之旨。”

    這一點雖然有點空洞,卻也很能打動人,程敬唐自己就是南人,而南軍主將中的宣鳴雷則是北人。議眾裏出身南方的官員,大約也有三分之一強,他們在故鄉仍然有不少親朋好友,自然不想他們在戰火中白白喪生。程敬唐道:“是。那最後一點呢?”

    程敬唐說到最後一點時,卻有點猶豫。他咽了口唾沫,說道:“南方舉起再造共和的旗幟,起因是什麽?”

    程敬唐一怔。南方舉旗,就是因為大統製取消了議府,申士圖和鄭昭指斥他違背共和信念,所以說要再造共和。可是大統製是程敬唐最敬仰的人,他做夢都沒有想過大統製有什麽錯,可是靜下心來想想,卻也覺得大統製未免有點剛愎自用。鄭昭在程敬唐心目中雖然比不得大統製,但程敬唐也敬重鄭昭的人品和才幹,雖然後來大統製發文說申士圖與鄭昭二人乃是狼子野心的逆賊,程敬唐仍然無法把鄭昭歸入逆賊中去。他咬了吹牙道:“那是因為大統製決策有誤,過於獨斷。”

    一聽父親說這話,程迪文長舒一口氣。這第三點,其實應該是第一點,不過他知道父親對大統製奉若神明,如果一開始就說這一點,隻怕會被父親怒斥一頓,後麵的話不用說了。但聽得父親承認大統製也有決策失誤的時候,他鬆了口氣,心想父親並非鐵板一塊,這話便可說了。他道:“是啊。爹,南方舉旗的原因,就是因為大統製。他們說大統製取消議府,一意孤行,獨斷專橫……”

    他還沒說話,程敬唐怒道:“大統製雖然也有小錯,豈會如此不堪!”

    程迪文嚇了一跳,心想父親對大統製的景仰根深蒂固,倒不能說得過份了,於是道:“是啊,大統製日月之光,這隻是南方的一個借口。但如今大統製已然歸天,議府也已恢複,那他們舉旗最大的理由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向他們提出和談,我想以鄭國務卿之能,他應該能夠明白過來,否則他們的罪名便更多一點,就算戰爭還是避免不了,也能讓他們民心大失,戰力大損。所以我方最好的辦法,便是在這絕對優勢之際提出和談,一方麵昭示我方誠意,一方麵也可以借這時候安定後方。”

    程敬唐聽完了,雙手一拍,叫道:“迪文,沒想到你小子已有了這等長進!好,明天議府會上,我便提出這三點。”說到這兒,又歎道:“你小雖然也是生在五羊城的,不過很小就出來了,大概都忘了五羊城是什麽樣子吧?你先去睡吧,明天議府會議,你也參加吧。”

    程迪文已是禮部主簿,自然也有議府議事之權。他“嗯”了一聲,向父親告辭,迴到了房裏。他的新婚妻子名叫邱芫菲,是禮部致仕侍郎邱南雲的孫女,父親外放三池省的一個知縣,論級別比程迪文的主簿還要低一級,因此這門親事邱家算是高攀了。不過程迪文性情很隨和,新婚妻子是個眉清目秀的美女,兩人琴瑟甚和。邱芫菲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得丈夫被公公叫了出去,也不知他們在商議什麽,見程迪文迴到房裏,說道:“迪文,出什麽事了麽?”

    程迪文把外套脫了,說道:“沒事,再睡一會吧。”

    雖然睡下了,程迪文卻已沒了睡意。天也快要亮了,新的一天馬上就要來臨。這一夜,會是這個世界的分界線吧。他想著,腦海中不由浮現起鄭司楚的模樣。這個至交好友已經好幾年沒看到了,他的名字倒是越來越響亮,從“叛將”到“叛首”。

    司楚,雖然我的力量很微弱,但我也已經盡力了,希望你不要辜負我的好意。

    程迪文想著,眼裏不禁有些濕潤。這場戰爭持續得太久了,他越來越覺得無謂。那麽多人白白送了性命,而平民百姓流離失所,痛苦不堪,越來越讓他感到了人生的無常。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即使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

    黑暗中,他睜大了眼,躺在床上。身邊,妻子重又沉入夢鄉,摟著她柔軟的身軀,程迪文無聲地長歎了口氣。

    天色,終於漸漸亮起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火明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燕壘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燕壘生並收藏地火明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