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夜風不時吹過來。翼舟行進得很快,雖然是逆水,仍然如同貼在水麵上飛行一般。照這個速度,明天夜間就可以抵達王除城。陸明夷知道,在抵達王除城之前的這段時間裏,是自己下決心的唯一機會。如果下定了決心,接下來的一切都將是另外一番景像了。他默默地看著江上,仍由江風吹麵。夜已深,這個年輕的名將眼裏越來越亮,直如兩團火苗燃起。

    他是八月十一日連夜離開東陽城的。三百裏水上路程,僅僅花了一天兩夜便走完了。十三日早上,天亮了還沒多久,這艘翼舟便已平安抵達王除城碼頭。陸明夷一上岸,君子營三將和新接任的衝鋒弓隊統領秦紀亭便前來迎接。陸明夷迴來得這麽急,而且也居然是坐翼舟迴來的,實在讓他們都有點想不到。

    一迴到設在王除城中心的臨時帥府,陸明夷便將馮德清剛發來的密令說了,也說了各省民變之事。四將聽了都默然不語。後方民變,他們都還不知道,好在昌都省因為董秉義采取了納款以代兵役之製,使得家中有當兵之人都得到了一筆足可應付的款項,又有軍區坐鎮,因此昌都省雖然地處較偏,土地也比較貧瘠,反而相對最為安定。然而這樣的安定實在說明不了什麽,一旦全麵進攻開始,每個省都必須承擔一筆幾乎難以承受的糧草供應任務,後方的擔子實不比前線輕。

    這個前敵會開得很是簡潔。陸明夷轉達完了馮德清的密令,說道:“諸位將軍,還有四天就要發起總攻了,若沒有問題,請諸位迴營速作準備。”

    秦紀亭站起來道:“遵命。”哪知他一站起來,見君子營三將都沒站起來,不由大感尷尬。陸明夷道:“好,秦將軍,你先迴營去吧。”

    秦紀亭心想自己是剛提拔起來的,衝鋒弓隊人數也最少,但君子營三營每個都有好幾千人,乃是作戰的主力,事情自不會像自己那樣簡單,陸明夷多半還要與他們商議一番,便行了一禮道:“是。”他軍銜最低,又向君子營三將行了一禮,告辭出去了。

    秦紀亭一走,陸明夷道:“三位將軍看樣子都還有些顧慮吧?不必拘禮,請暢所欲言。”

    王離看了看夜摩王佐跟沈揚翼兩人,見兩人都沉默不語。自從那次牽連到萬裏雲叛亂事件中,他差點也被當成一黨被處置。若不是得到陸明夷援手,就算那迴沒被斬首,這輩子也永遠再升職了,因此平時一反常態,變得相當寡言。但聽了陸明夷的話,他實在是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站起來拱了拱手道:“陸兄,傅將軍的三箭齊發之策雖好,但這計劃依靠的是充足的後勤保障。現在後方諸省民變,誰能保證補給一直能夠暢通無阻?雖然剛接到一批補給,也不過是十天之糧。進攻發起後,一旦糧草不繼,隻怕要前功盡棄,甚至被叛軍翻盤。”

    王離一開口,一邊夜摩王佐也道:“王將軍所言極是。陸將軍,古人有雲:‘未聞內有不安,而能立功在外者。’此事還須三思。”

    夜摩王佐因為編入昌都軍並不很久,所以向來不多說。他現在一有空便讀書,談吐倒是大有長進。說著,眼睛不由瞟了一眼邊上的沈揚翼。君子營三將,王離是戴罪立功之身,自己本是天水人,隻有沈揚翼年紀最大,資格最老,也最受陸明夷看重,心想這件事沈將軍務必也要表個態才行。

    陸明夷聽王離和夜摩王佐都對按時總攻有點異議,看向沈揚翼道:“沈將軍呢?”

    沈揚翼見陸明夷點了自己的名,抬起頭道:“急於求成,欲速則不達,智者不取。隻是,陸將軍,傅將軍是什麽意思?”

    陸明夷慢慢點了點頭:“確實,欲速則不達。傅將軍也曾表示現在有點不是時機,但馮大統製之意已決,如之奈何?”

    沈揚翼道:“兵法雖然也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隻是,陸將軍……”

    這話說了半截,沈揚翼也說不下去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雖然是句老話,可是真個這麽做的話,馮德清隻怕會惱羞成怒,當場壓個叛亂之罪上來也有可能。何況,傅雁書和戴誠孝兩軍若都按時發起總攻,偏偏昌都軍逗留不前,不被加以叛亂之罪,玩忽職守的罪名卻多半逃不過。隻是沈揚翼無論如何都覺得,現在在這種後方不穩的情況下發起總攻,實屬不智。陸明夷見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說什麽,歎道:“話雖如此,但終不能公然抗命。但若是出擊,糧草萬一接應不上,這大好局麵又將葬送,如之奈何?”

    沈揚翼怔了怔,小心道:“不能向馮大統製曉以利害麽?”

    陸明夷搖了搖頭:“能說的,都說了,隻是官大一級壓死人,馮大統製決定了的事,旁人再無辦法。”

    沈揚翼再說不出什麽來了。他降級後好幾年未得晉升,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句話,他比誰都更有體會。王離在一邊聽得著急,說道:“可是……,陸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本來說好的要準備一月之糧,現在隻有十天的份,現在後邊胸脯拍得山響,到時運不上來,又該找誰去?他們餓一頓沒事,前線的兄弟若是一挨餓,南邊的叛匪手裏刀槍也不是吃素,鄭司楚那家夥一衝出來,陸兄,我軍的大好局麵很可能會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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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離也有點急了,這話說得相當直。話一說完,他不由有一絲後悔,心想自己這麽說法,萬一陸明夷翻臉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可是陸明夷卻絲毫不以為忤,點了點頭道:“王離兄所言也甚是有理,但大統製之命亦不可違,總應該要想個萬全之策才好。”

    王離心想既要聽從馮德清之命,又要保證軍隊不出亂子,世上哪有這等好事。不過這話到底不敢再說了,隻是道:“是啊,是要想個萬全之策,隻是實在想不出來,請陸兄教我。”

    陸明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夜摩王佐和沈揚翼,說道:“沈將軍與王佐將軍有什麽好計麽?”

    夜摩王佐的嘴動了動,卻沒出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他也想說,可是看樣子也不能真個這麽做。他皺了皺眉道:“陸將軍,糧草補給真的就這麽不靠譜麽?如果供應能跟上,那便沒事了。”

    陸明夷點了點頭道:“話是此理不錯,但未料勝,先料敗,終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事事順利上。”

    夜摩王佐不再說話了。未料勝,先料敗,也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門。軍情瞬息萬變,不可能樣樣都按最好的打算來。總攻發起後,糧草補給說不定也能跟上,但萬一出了個變故,戰勢就將急轉直下。傅雁書這三箭齊發的計劃雖然好,但後方一起民變,就已經出現了軟肋,無論如何都不能以心存僥幸。夜摩王佐現在讀書極勤,這些自然一清二楚,因此陸明夷隻駁了一句他便閉上了嘴。王離雖然有點不服氣,想說馮大統製既然保證能後勤能跟上,那就不用多想。可是這話他終不敢說,馮德清並不知兵,而且他這樣的保證實在讓人懷疑。先前後方安定,要保證後勤都如此艱難,何況現在後院起火?

    陸明夷見他們都不再說話,又喃喃道:“可是不出擊又不成,實在難以定奪。貿然出擊,有可能引起全軍崩潰;抗命不從,又形同叛逆。實在想不出兩全之策。”

    王離說道:“陸兄,不能與傅將軍商議好,先隻是佯攻,等糧草都備齊了再發起總攻麽?”

    夜摩王佐雖然不愛說話,但聽王離這般說也忍不住了,說道:“王將軍,這樣隻怕不成。就可是總攻,全軍都得上前。”

    王離話說出便覺得自己說錯了,可夜摩王佐一駁,他又有些不服氣,說道:“那你說怎麽辦?”

    夜摩王佐又不說話了。這事已經成了個死局,他們都說不出有什麽兩全之策。沉默了片刻,陸明夷歎了口氣道:“唉,馮大統製雖然英明,卻也不是事事皆知,這條密令,隻怕真是條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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