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輕的驍將,不愧是鄧帥高足,對敵人了若指掌。傅雁書對敵軍主要軍官如數家珍,每個人的年齡、樣貌,用兵特點,他都能說出一套來。最熟的當然是南軍水天三傑中的宣鳴雷,而談晚同與崔王祥兩人,傅雁書戰前說過,談晚同持重,崔王祥衝動。如果持久作戰,談晚同是個勁敵,可是混戰之中,崔王祥有可能以猛衝猛打造成己方混亂,所以必須以四艦困住此人,迫使他與主力艦隊分開,如此分而擊之。這條策略到現在為止十分見效,崔王祥雖然屢屢衝殺,卻總衝不亂北軍陣形,反而使得他與己方主力越拉越遠,而南軍的第三艦隊也漸漸又被分割開來的趨勢。可是崔王祥的攻擊力讓蔡子威這個有“槍”之稱的名將也自愧不如,四艦雖然圍住了他,卻隻能是圍攻而已,想擊敗對方卻遠遠不夠。隻是裂風號的拚死一擊已讓崔王祥失去了機動力,雖然裂風號現在岌岌可危,勝利卻也從未如此之近。

    全速攻上,三麵圍攻!

    蔡子威幾乎立刻就下了這條命令。本來應該馬上救援裂風號上的士兵,可失去了這個時機,再想困住崔王祥就難了。崔王祥是一條鯊魚,現在正衝進了網裏,就要在網被他撕破之前,將他粉身碎骨!

    他命令一下,馭風、鎮波兩艦已先衝了過去。這兩艘都是雪級戰級,比平濤號小一號,船速也要快一些。蔡子威正下令平濤號轉正方向,邊上一個親兵忽然叫道:“蔡將軍,馭風號受襲!”

    蔡子威一怔。雖然南軍戰艦正往這邊過來救援崔王祥的主艦,可還有一段距離,想殺開一條血路過來並不容易,馭風號怎麽會遭襲的?他拿起望遠鏡看去,隻見馭風號上甲板上正往下推落幾個圓圓的木桶。

    那是深水雷。蔡子威立刻明白南軍的螺舟出動了。深水雷是專門對付螺舟的,戰前傅雁書曾要諸艦都備好深水雷,當時有人說,南軍的螺舟應該都在五羊城,似乎深水雷沒用,傅雁書說卻南軍謀劃已久,他們很可能在東平城建造了螺舟,不能不防。現在看來,傅雁書就一步棋果然所料有中。

    攻擊馭風號的,確實是南軍螺舟。螺舟本來不能出海,不過當初五羊城伏擊海靖補給隊時,曾給將兩艘螺舟化整為零,運到海中小島上再裝配起來。裝配螺舟不是件易事,倉促之下很容易漏水浮不起來,不過當時陳虛心突發奇想,將螺舟進行改良,拆成幾個密封艙,接縫處隻是幾個完全與內室隔離的小艙,這樣這些接縫處就算漏水也無關緊要。如此一來,共運送了五艘新型螺舟,率隊的正是南軍螺舟隊主將孟嘯。當初伏擊運糧隊的正是孟嘯,他曾經是和傅雁書、宣鳴雷齊名的螺舟隊名將,本來一直在東平城北門巡弋防守,見戰況緊急,便率螺舟隊出來助戰。雖然要北軍已經備下了深水雷,孟嘯不敢過於靠近,但如此一來,卻也擋住了北軍片刻。

    僅僅片刻而已。此時北軍的螺舟隊也已衝了上來。

    東平城上,鄭司楚已經好幾次站立了又坐下。戰火越燒越近,這一次北軍勢在必得,已經不再留任何餘地了。

    從望遠鏡裏看過去,已能看到五六艘登陸艦緊隨在巨門號後麵正向東平北門而來。一艘登陸艦運兵少則千餘,多則四五千,也就是說北軍準備登陸搶灘的陸軍起碼也有一萬多。

    真是傾巢而出啊。鄭司楚放下望遠鏡。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是害怕麽?他不想承認,可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已有了懼意。因為一旦被北軍搶灘,就算最終能夠擊退他們,可擊退了一次就不能有第二次,以北軍這種不死不休的戰法,戰爭已陷入了死局。

    末日就要到了麽?他看了看身邊的石望塵,小聲道:“望塵,你過來。”

    石望塵走了過來道:“權帥,有何吩咐?”

    鄭司楚壓低了聲音道:“你安排一隊人,立刻護送申公和申小姐……還有傅小姐她們離開東平城,火急返迴五羊。”

    石望塵的心裏一跳,也低低道:“權帥,有可能守不住麽?”

    “現在還不能這麽說,但萬一失利,申公他們再走就來不及了。”

    石望塵對鄭司楚幾乎有點迷信,隻覺這位年輕的代理大帥足智多謀,眉頭一動就是一個主意,不論多危急,他總能想出辦法來。可現在聽他這麽說,石望塵也明白鄭司楚亦已漸漸失去信心。他點了點頭道:“好。”馬上又低聲道:“權帥,有句話我也不能不說,你現在可不能怯敵。末將安排了人後,馬上迴來。”

    鄭司楚本來想讓他帶著騎兵隊護送,但聽石望塵這般說,他點了點頭道:“好。我不是怯敵,而是先解除後顧之憂。”

    石望塵心想解除後顧之憂不假,不如要讓申士圖先行離去,那擺明了已經沒信心了。主將沒了信心,這仗還怎麽打法?他皺皺眉道:“權帥,你以前可從來沒這樣過。當初餘帥攻東陽失利,你當機立斷,掉頭奇襲東陽,何等果斷,現在卻有點瞻前顧後,首鼠兩端。末將狂妄,願隨權帥與敵軍決一死戰,死又何懼。”

    鄭司楚一怔,看了看他,臉上露出一線笑意:“你不怕死?”

    石望塵道:“我不怕。”

    鄭司楚搖了搖頭道:“我卻有點怕。不過,現在無論如何,也隻有硬著頭皮上了。好在我軍同樣精銳,並非沒有勝機。”

    石望塵卻是呆了呆。他說這話實在有點破罐子破摔,他卻已看不到還能有什麽勝機。他道:“權帥,該如何取勝?”

    鄭司楚望了望東邊,說道:“你安排人手送申公他們離去後,立刻率隊出東門沿江前去。如果一個時辰內能夠遇到宣將軍的天市號及時前來,那說明再造共和尚未到絕境,否則你就讓宣將軍掉頭迴去。”

    宣鳴雷正在趕迴來,石望塵倒也知道,隻是他並不知道宣鳴雷這迴是去押運鐵甲艦。聽鄭司楚這麽說,石望塵又是一怔道:“宣將軍能夠破敵麽?”

    “單靠宣將軍,還很困難。不過,我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他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個紙卷道:“如果你遇到宣將軍,無論如何都要將此交給他,讓他依此計而行,我們尚有反敗為勝的一線之機,否則,”他苦笑了一下道:“明日我的人頭必要懸在東平城上了。”

    石望塵被他說得有點毛骨悚然,接過紙卷道:“遵命。”正待要走,鄭司楚忽道:“等等,你坐我的飛羽去。”

    石望塵道:“權帥,你不用馬了?”

    “我要率第一艦隊出擊,馬用不上了。”

    打發走了石望塵,鄭司楚重新坐迴城頭。這條計策,其實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行險之計了。能夠得售的關鍵,就在於宣鳴雷能不能及時趕到,以及自己能不能再撐住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後,已經到了深夜。這一夜,必定會是共和國有史以來最為血腥,也最為兇險的一夜。可就算這一次撐過了,還能有將來麽?

    第一艦隊因為沒有指揮官,現在一直沒能出擊,眼看二三兩艦隊越來越吃力,鄭司楚心急如焚。他也在水軍呆過,學過水軍兵法,再加上以代理元帥之職,當能指揮全軍,可自己一走,城上防備就必須有一個人來主持了。現在五羊陸軍除了鄭司楚外,就以葉子萊軍銜最高,可葉子萊防守著東段,如果讓他再負責北門,恐怕戰線太長,難以照應。隻是這已不是要考慮的事了,除此以外再無別法。他看了看左右,正要讓人將葉子萊請來,石望塵忽地打著快馬過來,一邊叫道:“權帥!權帥!”

    鄭司楚見他迴來得這般快,不由一呆,問道:“怎麽了?”

    “申公和餘帥他們都上城來了。”

    鄭司楚吃了一驚:“申公醒了?”

    申士圖吐血後一直昏迷不醒,鄭司楚也沒想到他會在這當口醒來。這時隻見厚土沉鐵兩人抬著一輛肩輦過來,輦上正是麵色慘白的申士圖,餘成功跟在他邊上,後麵居然還有一輛車,正是申芷馨和傅雁容坐的那輛。他急急道:“望塵,你快依計而行。”說罷迎了上去道:“申公。”

    申士圖半躺在肩輦上,擺擺手示意放下。厚土和沉鐵放下肩輦,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司楚,北、北軍攻到哪裏了?”

    鄭司楚道:“尚未能突破水上防線。”

    申士圖的臉色極差,張了張嘴,卻大咳起來。厚土給他撫了撫背,他道:“快,快把我抬到城牆邊。”

    這時那輛大車也停了下來,鄭司楚見申芷馨抱著宣鐵瀾和傅雁容一塊兒走了過來。申芷馨一張臉也是一片慘白,懷中宣鐵瀾倒是大為興奮,大概江上的火光和響動在他看來十分有趣。鄭司楚走到她跟前小聲道:“小芷,你為什麽不讓申公速速迴五羊城?”

    申芷馨眼裏已是淚光閃爍,低聲道:“爹剛才醒來,馬上就說要上城頭。他說,他死也要和東平城死在一處。”

    她說著,下意識地將宣鐵瀾抱得緊了些,宣鐵瀾大概覺得不舒服,癟了癟小嘴登時大罵起來,申芷馨忙輕拍著他,一邊哄著一邊道:“司楚哥哥,東平城真的守不住了麽?”

    鄭司楚不知該怎麽迴答她,隻是道:“事在人為。”他看了看一邊的傅雁容,走上一步道:“阿容,你還是先離開城裏吧,避開亂兵再說。”

    城被攻破的話。傅雁容當然不會有事,但在混亂中也難保安全。傅雁容和他已經許久不說話了,和申芷馨一塊兒上來時一直一言不發,若有所思,聽得鄭司楚主動招唿,她抬起頭,低聲道:“司楚,我想和你在一起。”

    自從在句羅傅雁容第一次和鄭司楚吵嘴後,就再沒這樣稱唿過他。鄭司楚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唿,心中一熱,也低聲道:“阿容,你不用……”

    “我不管!”

    傅雁容抬起頭,眼裏已是淚光閃爍。在句羅時,鄭司楚因為殺盡了大統製派來的使臣,傅雁容極為驚愕,雖然鄭司楚跟她說,自己若不殺他們,那連傅雁容在內都會被殺光,可傅雁容還是認為那隻是鄭司楚的推諉,如此殘忍還要狡辯,一氣之下再不理睬他。可上城來看到江上炮聲震天,火光四起,甚至有屍體順著江水淌到岸邊,有南軍的,也有北軍的,傅雁容幾乎要崩潰。她一向見不得死人,可這些人都是因為父親和哥哥而死的。而父親和哥哥正在猛攻東平城,一旦城破,更不知會死多少人。直到此時,她才真正理解鄭司楚當時的決心。

    生與死,總是如此。戰爭中,一個人無法不殘忍起來。傅雁容雖然是在犯小性子,但鄭司楚心裏卻流淌著一股暖意。他小聲道:“好,不管死活,我們都永遠在一起。”

    這句話,鄭司楚其實一直想說,但直到現在這個生死關頭才說出來。他在戰場上從來鎮定自若,可說這句話卻有點結結巴巴。傅雁容雖然眼中還含著淚水,忍不住笑了起來,走到鄭司楚身邊拉住他的手道:“嗯,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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