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迪文見他神色坦然自若,暗暗佩服他沉得住氣。但陸明夷一站起來,程迪文卻也見到他剛才坐的椅子扶手上有一片濕痕,定是陸明夷的手汗。現在還是初春,天氣甚寒,照理沒有出汗的道理,程迪文恍然大悟,忖道:原來他也一直在擔心,我還真以為他能如此鎮定呢。隻是陸明夷雖然擔心,可程迪文與他相對交談良久,居然一點都看不出來,這等隱忍功夫也不由得程迪文不佩服。

    正如陸明夷所料,沒過多久,霧雲城中的第二路使者也已到來。這使者卻是馮德清派出來的,說明城中亂局已定,龍道誠和林一木都已受縛,衛戍也已撤防。為防止流言,昌都軍不可入城,隻能在城外駐紮,補給都由城中供應。程迪文見陸明夷毫不意外,似乎件件都在他意料之中,實在有點高深莫測,不知道這些情況到底他真個料到了,還是表麵上鎮定,一直不露聲色。他在軍中時心就甚細,做事向來井井有條,到了禮部後心思越發縝密,見陸明夷吩咐安排,件件妥帖,心中的佩服也更深了一層。

    馮德清成為代理大統製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恢複議府。議府被大統製解決了好幾年,那些議眾以前習慣了扯皮,這幾年清閑無比,還真有點不習慣。隻是這迴一恢複議府,第一件事是重組五部,這件事迫在眉睫,也沒人敢再扯皮了,隻用了一天時間,就把五部司重新安置停當。馮德清代理大統製兼工部司長,費英海為吏部司長,程敬唐晉升為禮部司長,這幾個都不必討論。兵部司長有人提議讓魏仁圖擔任,有人則提議方若水,但魏仁圖和方若水都謝絕了,說三帥鄧滄瀾尚在,他們不敢僭越,還是由鄧滄瀾擔任為是。議眾們一想也是,霧雲城出了這麽大事,鄧滄瀾在前線尚不知曉。以前兵部司長由大統製擔任,別人自無二話,現在大統製不在了,兵部司長若是由軍銜低於鄧滄瀾的人擔任,他這個三帥定然會有想法。那些議眾紛紛讚美兩位上將軍胸懷坦蕩,暗地裏卻在慶幸沒辦出一件大錯事來。萬一鄧元帥氣惱之下,也來個兵諫之類,到頭來的首惡就是提議魏仁圖或方若水當兵部司長的人了。魏方兩人謙讓,卻也避免了一場可能的大禍。最後就是龍道誠空出來的刑部司司長之位,想爬到這個位置的人大有人在,好在衛戍現在的指揮權都暫上魏仁圖和方若水在主持,否則隻怕又要鬧出一場龍道誠和林一木的內亂來不可,因此最後定下的是刑部司長由原吏部侍郎扈邦裕擔任。這扈邦裕本來隻是個吏部主簿,資格很老,脾氣很好,一直也沒什麽大的建樹。費英海成為吏部司長後他才論資排輩晉升為侍郎,沒想到侍郎的位置坐了沒多久又晉升一級,連他自己都如在夢中,不敢相信。

    五部司重新安置好後,就是對昌都軍的處置了。按議眾以往慣例,定然會有人彈劾昌都軍妄入京城,但議府被解散了一次後,現在這些議眾也已學乖了,沒人這麽不知趣,隻說解決霧雲城內亂,昌都軍功居第一,因此陸明夷這個代理軍區長便成了實職。二十四歲的年輕將領成為一鎮軍區的最高指揮官,這在共和國幾乎不可想像,就算前朝任人唯親的帝國時期,若不是皇親國戚,也沒可能如此年輕就擔當如此高職。但這一次陸明夷的功勞實在太大,一舉解決了龍道誠和林一木兩個司長,何況魏仁圖與方若水一力推許陸明夷才能傑出,議眾看兩個掌握了衛戍的上將軍如此,自是順水推舟,全票通過,一個反對的都沒有。

    局勢粗定,接下來就是傳諭前線,同時清洗龍道誠和林一木兩人的親信。這些事自是由人執行,接下來最重要的事便是定在二月十五日的大統製國葬儀式。本來國葬定在三月一日,隻不過議眾們覺得昌都軍現在駐紮在西門外,實在讓人有點膽戰心驚,還是盡快國葬,盡快把昌都軍送迴去,大家才好安心,所以提前了半月。隻是國葬一提前,禮部就忙得不可開交,尤其程迪文,身負著主持樂隊之責,他每天都在禮部府忙到天黑才能迴去。隻是在忙的時候,時不時會想到昌都軍那個年輕的指揮官。

    不知為什麽,程迪文在陸明夷身上感受到的總是一股無形的壓力。這個年輕將領遠遠比他的年紀老成,而且深不可測。程迪文隱隱有點懷疑,陸明夷現在越來越嶄露頭角,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因為,他在陸明夷身上,看到的是越來越多的大統製的影子。

    二月十五日,國葬開始。馮德清與另四部司長,以及魏仁圖、方若水兩人走在隊伍最前,為大統製扶靈,跟在大統製靈柩後麵的便是大統製夫人與大統製的小公子。大統製自己就很少在公眾麵前露麵,夫人孩子就更少了,出殯時圍觀的霧雲城市民除了為大統製送葬外,另一個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大統製夫人和大統製公子是什麽樣。等若神明的大統製居然也會死,民眾至今無法相信,可看到大統製的夫人和兒子時,他們更不敢相信了。大統製的公子是共和二十年年底生的,今年還剛滿六歲,父親死了,他仍然不明所以,在車上東看西看。大統製夫人坐在兒子身邊,不時拿絲巾抹著淚。不管怎麽看,這母子二人完全泯然眾人,和一般人沒什麽兩樣,許多民眾看了不由大失所望,心想大統製如此偉大,但夫人和孩子卻如此普通,實在不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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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三鎮軍區,中央軍區的戴誠孝與之江軍區的鄧滄瀾因為鎮守前線,未能前來,現在隻有留守中央軍區的幾個下將軍與衛戍總指揮前來送葬,陸明夷便走在這隊列中。周圍的人都是些老將,有些連胡子都花白了,陸明夷越發顯得突出。看著前麵那具巨大的靈柩,陸明夷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那就是大統製的屍身麽?雖然陸明夷心比天高,但也一直沒有想到過大統製也會有死的一天。大統製是擎天的柱子,一旦他不在了,天都會塌了。這種想法幾乎是共和國民眾的共識,但現在這根柱子已經倒了,天也並沒有塌下來。

    人終究是人。陸明夷想著。一個人無論有多麽偉大,在天地之前,仍是渺小無比。大統製如此,父親如此,前朝大帝一樣如此。天地永恆,人生一瞬,何其短暫。

    沒有人會是太陽。大帝不是,大統製也不是,我也不是。陸明夷想著,抬頭看了看天。天色陰沉,也看不到太陽。但在他心中,一種從未有過如此的感覺在洶湧澎湃。

    我不是太陽,但我會是一顆最明亮的星,將要劃破夜空。

    即使是顆流星。

    到了西山墓地,隊列停下了,馮德清開始朗讀一篇冗長而文辭華美的祭文。因為事在倉促,來不及建造宏大的陵園,而且大統製身前也說過,他死後不必厚葬,隻需七尺棺、一丈地即可。雖然大統製有這意思,自不能真個隻用一丈地,所以在墓地邊又劃出了一大片地作為大統製陵。現在尚無建築,以後將陸續建起來,將來也會和紀念堂一樣,成為文武校的教育場所。馮德清站在隊伍最前列,讀得聲情並茂。他跟隨大統製已久,向來極為景仰大統製,此時念這篇祭文,越發聲淚俱下。待讀到最後,他高聲道:“日月之光,地久天長。魂兮歸來,以瞻家邦。尚饗。”這幾句念罷,墓地裏登時一片痛哭之聲。大統製的威望本來就無與倫比,很多人都覺得沒有了大統製,世界末日隻怕都要來了,自是哭得傷心欲絕。自然也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尤其是當初因為在顧清隨的不信任案上簽名的那些議眾,本來受大統製打壓,覺得這輩子再無出頭之日,現在大統製不在了,他們如釋重負,心裏隻在偷偷高興,隻是旁人一哭,他們也跟著捶胸頓足,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生怕別人指責自己對大統製感情不深。

    方若水並沒有哭,也沒有淚水。他隻是低著頭,一直默默肅立。對大統製,他自然也無比敬仰,但自從三上將遠征一役後,方若水對大統製的想法就有點不太一樣。

    大統製固然是傑出偉大,可他畢竟是人,並不是神,一樣會犯錯,而且犯錯後總不肯承認。看透了這一點,方若水的功名心便徹底涼透了。在大統製治下,功績都是大統製領導有方,過錯卻都是自己的。與其如此,何必在已然無多的後半生去搏取功名?隻是大統製一去世,方若水也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無論如何,大統製在每個人的心目中都占據著至高無上的位置,一旦這位置空出來,終不能馬上習慣。而聽到馮德清念著“魂兮歸來,以瞻家邦”八字時,他不由得又是一震。

    這是舊帝國葬歌中的詞啊。這首歌當初被帝國軍當成了軍歌,真正的軍歌反而湮沒無聞,以至於到了共和國,這首歌被禁了。馮德清是仕人,並不曾聽到過,但方若水年輕時卻也唱過。那時唱到這兩句時還沒有太多感觸,現在聽來,卻是百感交集。

    人生一世,何其短暫。大統製想要做的事,最終也半途而廢,並且與計劃有了如此之大的偏差。大統製走了,扔下的真是一個爛攤子,將來會如何?北方與南方,到底哪一邊才會取得最後的勝利?不知為什麽,方若水連這一點都看得淡了。

    不論哪一邊取勝,其實也一樣吧。南方雙方不論從哪方麵來看,幾乎都一模一樣。南方自立的口號便是起因於大統製解散議府,南方要再造共和。大統製在日,南北雙方勢同水火,絕不調和。但大統製不在了,說不定也就迎來了和解的契機。這場曠日持久的南北交鋒,終於是走到盡到了頭。這樣一想的話,大統製的去世反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方若水已不敢再想了。雖然魏仁圖把他勸了出來,可他其實一直不似魏仁圖熱衷,甚至覺得,世道已敗壞如此,就算昌都軍和衛戍大打出手,使得北方一片糜爛,也不見得能更壞,所以先前幾乎一言不發,全由魏仁圖出麵。直到大統製下葬的這一刻,方若水才發現,斷臂的魏仁圖閑居多年,心仍是熱的,自己卻已疲憊不堪,再也不複少年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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