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士圖心想這確是要務,不過現在大量南軍進入東陽城,他們還得找一個安營紮寨的地方,工兵要忙得不可開交,這時再去建造臨時住宅,豈非本末倒置?何況鄭司楚還說什麽要折價賠償城民損失,現在打仗的時候,花錢如流水,怎麽可以用在這些地方?有心不理,可鄭司楚這一戰立功如此之大,他請求得又如此懇切,不好反駁,便道:“好的,你放心吧,我會安排人去辦的。”

    申士圖現在也急著去察看東陽城情況,至少,自己今天得坐鎮東陽城,總得有個說得過去的住處。他在東平城時住在蔣鼎新的太守府,到了東陽城,自然也要占蔣鼎新的臨時太守府了。看著申士圖被親兵簇擁著而行,一路傳來南軍的歡唿之聲,鄭司楚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並不是一個勝利。

    鄭司楚在想著。戰役可以說是勝了,可戰略上卻已輸了。奪下東陽城,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五羊軍已無餘力再去支援天水軍,隻能希望天水軍支撐住。不過現在自己就算看到了這一點,亦已無能為力。

    他休息了一陣,隻覺力量多少迴來一些,便又跳上了戰馬。宣鳴雷見他上馬,問道:“鄭兄,你還要去哪裏?”

    “我想四處看看有沒有士卒不聽號令去騷擾城民的。”

    鄭司楚對“民心”一詞,已是體會甚深。南軍剛進入東平城時,就曾發生過士兵搶掠民財的事件,當時使得南軍變得極為被動,後來那個申公北的報國宣講團更是四處宣揚南軍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昨晚自己奇襲東陽城,放火製造混亂,還真個坐實了申公北這些誣蔑,現在就是盡量挽迴城民的觀感。折價賠償城民損失,鄭司楚知道申士圖是絕不會答應的,頂多免除幾年賦稅,所以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防止南軍在初入東陽城時做出有違軍紀之事。宣鳴雷見他明明連騎馬都不太穩當,還想著這事,便道:“我陪你去。”說罷喚過阿國,要他與一些親隨士兵準備一批幹糧跟在後麵好接濟衣食無著的貧民,自己也牽過一匹馬來與鄭司楚並馬而行。

    東陽城本來沒有東平城大,但人口一下多了近一倍,而且這一戰北軍退出得極是突然,城民幾乎連一個都不曾出城。房屋未被燒的,全都緊掩房門,窗戶也關得死死的,但走到鄭司楚放過火的街道時,隻見兩邊盡是衣衫不整的城民,眼中全帶著驚恐。鄭司楚見他們的模樣,更是心痛,將幹糧發給他們,並好言勸慰,隻不過也沒敢許“折價賠償損失”的願,隻說讓他們放心,再造共和軍秋毫無犯,若有哪個士兵竟敢搶掠民財,便來軍中告狀,定會為他們做主。

    走了一圈,前麵已是鄧滄瀾的臨時帥府了。看到燒得七零八落的臨時帥府,鄭司楚便是一怔。

    她和她母親,都已逃出城去了吧?鄭司楚想著,心中卻越發難受,因為他想到了阿容最後那充滿了痛恨的一瞥。宣鳴雷見他看得出神,問道:“鄭兄,這是哪兒?”

    鄭司楚輕聲道:“這便是鄧帥的臨時帥府。”

    宣鳴雷張大了嘴:“什麽?你把帥府也燒了?那師母和小師妹呢?”

    宣鳴雷眼裏也射出了兩道寒光,隻怕鄭司楚若說她兩人遇難,他當場就要翻臉。鄭司楚苦笑道:“早就走了吧,我逃開時她們都安然無恙。”

    仿佛迴答他的話,從一邊突然傳來一陣哭喊,有個女子高聲叫道:“放開我!放開我!”宣鳴雷如同被針紮了一下一樣,猛地打馬衝去,卻覺身邊風聲一動,鄭司楚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跑得比他還快。

    邊上的一條小巷子裏,有一隊南軍走過來,當中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正是阿容。她頭發都散了,臉上帶著些灰,已不複當初見到時的鎮定,眼中盡是驚恐。

    落到這麽一群敵兵手裏,就算是她,也是驚恐萬狀吧。鄭司楚隻覺心頭一痛,喝道:“做什麽?放開她!”

    那些南軍捉到了阿容,正是意氣風發之際,聽得有人斥責,帶隊的正想罵,抬頭一看,見是鄭司楚,嚇了一跳,忙道:“鄭將軍,她是鄧滄瀾的女兒!被我們捉到了!”

    這小軍官話音剛落,邊上有個婦人道:“是啊是啊,將軍,她是鄧滄瀾的掌上明珠。貴軍大獲全勝,她逃到我家來想讓我們收留,被我們揭發出來的。”

    原來她與母親失散了麽?鄭司楚想著。實亦難怪,這一戰後來急轉直下,南軍搶灘登陸太急了,便是鄧帥亦不曾做好準備。他道:“放開她!”

    那些士兵不敢再多嘴,放開了阿容。這時宣鳴雷也已跑過來了,一邊叫道:“師妹!小師妹!”

    阿容本已嚇得魂不附體,但沒想到這個來的軍官竟是意外的救星,此時多少恢複了一些,聽得宣鳴雷的叫聲,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叫道:“師哥!”她向來聰慧過人,一直鎮定得讓人忘卻她的年齡,可畢竟隻是個少女,雖然不喜歡宣鳴雷,但宣鳴雷現在是她唯一的熟人。宣鳴雷見她花容失色,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問道:“小師妹,師尊沒事,師母呢?”

    阿容張了張嘴,哭道:“媽……媽媽她被接走了,當時我卻被退下來的亂兵衝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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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得師母無恙,宣鳴雷也鬆了口氣,柔聲安慰道:“小師妹,別哭了,我會讓人把你送迴去的。”

    他見阿容身上的衣裙也被撕破了好幾個口子,而且踩得很髒,心中更為憐惜,正要解下戰袍來讓她披上,一邊鄭司楚卻已先把戰袍解了下來道:“鄧小姐,先披上吧,你會騎馬麽?”

    鄭兄真會拍馬屁。宣鳴雷心裏有點酸酸的,但也有種奇怪的慰藉。自己和小師妹是絕對不可能了,如果她能和鄭司楚湊成一對,那自己也不用因為搶走了申芷馨而再向他內疚。想到此處,他便道:“小師妹,你還不認得他吧?他便是現在名噪一時的鄭司楚……”

    “也化名施正和嚴青楊。鄭將軍,是不是?”

    阿容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平靜,看著鄭司楚,鄭司楚反倒有點局促不安,點了點頭道:“鄧小姐真是神目如電……”

    “其實我姓傅。”阿容說著,“傅雁容,鄭將軍。”

    宣鳴雷有點目瞪口呆。小師妹是師尊和師母的義女,師尊和師母倒沒有嚴命她改姓,但一般總以為她叫“鄧雁容”。他心道:“鄭兄倒是和小師妹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小師妹和我認識這麽多年,都沒告訴過我她其實沒改姓。”

    鄭司楚實是很想和阿容多說幾句,但這實是第一次以真麵目與她相見,他心裏又有種說不出驕傲,實不想被她看扁了,隻是道:“傅小姐,請放心,你不會受什麽傷害的。兩軍交戰,不應讓平民受苦,有機會便會送傅小姐迴去。”說罷又轉向宣鳴雷道:“宣兄,你先在這兒陪一下傅小姐,我馬上去弄一輛車來。”

    宣鳴雷心裏已在笑罵,心想:“你這家夥,明明想要拍馬屁,卻還要板著個臉。也罷,我好人做到底,給你們一個相處的機會吧。”便說道:“我去吧,鄭兄,你太累了。”說罷,轉身跳上了馬,向阿容道:“小師妹,你若有什麽要求,便向鄭兄說。雖然他把師尊打敗了兩次,但他對師尊亦是尊崇之極。”

    騎上馬走出一程,宣鳴雷心裏又有點發酸。第一次見到小師妹時,他對這個嬌俏可愛的小師妹就有種說不出的歡喜,可是小師妹卻不喜歡自己,後來自己有了申芷馨,便不曾再夢見過小師妹。可現在要親手撮合鄭司楚和她在一起,他終有點不願意。但轉念一想,心道:“鄭兄知道我和芷馨要成婚時,其實也恨恨了大半天,最終仍是大度地認命了,我要再小氣,連小師妹都更看不起我了。”想到這兒,心裏便又是光風霽月,忍不住迴頭看了看,卻見鄭司楚和阿容正相對而立,兩個人都默默無言,誰都不說話。他暗自歎道:“鄭兄已經是天下名將,在這情場上卻實是連個新丁都不如。”

    他騎馬而行,一陣江風吹來,帶來了一個蒼涼的聲音,卻是個老者在唱曲。隻怕那老者一覺醒來,城中已是易幟,有感於心,苦中作樂而唱。

    那是一出老戲《戰無雙》的尾聲,說的正是一場水戰。江風仍帶著血腥和硝煙氣,歌聲蒼涼悲慨,在風中越飛越遠:

    你看他戰甲生光逼日月,

    你看他刀槍林立寒霜雪,

    你看他大旗割風笳聲咽,

    你看他屍骨堆遍江頭缺。

    艨艟劈開浪千疊,

    雷曹擂鼓風烈烈,

    一江水沸鳴金鐵。

    百萬貔貅方鑄得千秋業,

    呀,這也不是江水,

    是流不斷的英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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